公孫鄞笑道:“也行,差點忘了,還有個小崽在我那裡,她姐姐來了,讓她們姐妹倆住一起也好。”
想到之前掀開帳簾看到的那一幕,沒忍住調侃:“你這一槍傷得倒也值了,人家姑娘都為你哭了,哪能是沒有情意的……”
說到此處,他話音忽而頓了頓,看向謝徵:“隨元青知道她和你的關系後,都能想到抓她妹妹來威脅你。若是魏嚴也聽到了風聲……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謝徵捏著陶杯的五指驟然收緊,道:“今日的事,封鎖消息,一個也不許外傳。”
公孫鄞道:“知情的隻有軍醫和你幾個親衛,那幾個親衛是你一手提拔上來的,嘴嚴得很,軍醫我已敲打過了,這兩日也暗中讓人盯著的,出不了什麼問題。就是帳內那些傷兵,都知道那姑娘是來找你的了,若是讓他們知曉了你身份,怕是有些難辦……”
謝徵說:“那就先瞞著。”
公孫鄞又問:“樊姑娘那邊呢?”
謝徵眼皮半抬:“我自會找機會向她說明一切。”
公孫鄞道:“你有打算就行。”
他離去後,謝徵卻枕著手臂望著帳頂失神了半天。
他並不確定樊長玉知道一切後,還會決定和他在一起。
樊長玉會接納那個一無所有的言正,卻不一定會選擇背負著血海深仇的謝徵。
她如今對他的好,很大一部分源於對他的愧疚,覺得是他為了不給她和鄰居們添麻煩,才被迫從軍。
等她知道他原本也是要回軍中的,這份愧疚便該蕩然無存了。
她有多在乎她妹妹,他也知道,但因為他的緣故,她妹妹落入歹人之手,險些命懸一線。
她會不會怨他,他尚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是,如果她選擇跟著他,以後大抵還會遇到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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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的性子,便是為了她妹妹此生能安穩無虞,恐怕也會同他劃清界限。她是喜歡寧靜的,就像她曾經說的那樣,尋個踏實謙遜的讀書人當夫婿,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眼下她對他的這份好,就像是他偷來的一樣。
當了賊,就總有敗露的一天。
他明白後果的,可想起她望著自己哭時的模樣,她說的那些話,心口處那團血肉就悸動不能自已。
他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得到、又這麼害怕失去過什麼。
有一瞬謝徵甚至想,他如果真的隻是言正就好了。
最終嘴角隻扯出了個嘲意十足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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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端著吃著回來,就見謝徵一隻手搭在眼前,像是睡著了。
等她走進,他卻又放下手臂,朝她看了過來。
樊長玉衝他笑:“你醒啦?火頭營那邊抓了不少野雞,給受傷的將士們燉了雞湯,你快趁熱喝。”
她一隻手端著大碗,一隻手去扶他,謝徵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過分蒼白,眼下又因幾天未眠青黑一片,但五官實在是生得太好,都這般了還有一股頹廢憔悴的美感,顯得格外脆弱。
謝徵靠著枕頭坐起來後,本想伸手端過碗自己喝,樊長玉卻像之前給他喂藥一樣,用勺子舀起喂給他。
謝徵遲疑了片刻,張嘴喝下,然後就不動聲色皺起了眉。
——好燙。
但樊長玉似乎壓根沒注意到這個問題,畢竟在這之前她也沒給人喂過湯藥,她爹娘離世那會兒,長寧都五歲了,壓根不用她操心她吃飯喝藥的問題。
之前的藥是冷了好一陣的,這湯才從火頭營端過來,又是木碗,她不太能感知到溫度。
第二勺送到謝徵唇邊時,他唇角動了動,欲言又止,卻還是張嘴喝了下去,然後伸手欲接過湯碗:“我自己來吧。”
樊長玉看著他病恹恹的臉色,心生憐意,沒給,用木勺在湯碗裡攪了攪,再次舀起來一勺喂過去,說:“你傷這麼重,好好休息,我喂你就是。”
謝徵看著送到眼前的那一勺熱氣騰騰的湯,最終還是認命喝了下去。
等喂完那一碗雞湯,他舌頭都被燙木了。
樊長玉看著空蕩蕩的碗,卻詭異地升起一股成就感。
她把人照顧得真好!
謝徵想倒杯冷茶,她也搶著去倒,遞過去時困惑道:“你才喝完一碗雞湯,還是渴麼?”
謝徵胡亂扯了個理由:“腥味有些重,壓壓味。”
碗裡還剩一點湯底,樊長玉抿了一口,發現雞湯裡壓根沒放鹽,腥得幾乎難以下口。
她皺著臉道:“大概是火頭營那邊太忙了,忘記了放鹽,你怎麼不早些跟我說。”
謝徵沉默了一息,臉色變得有些凝重,道:“沒有鹽。”
樊長玉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這支軍隊本是要打一仗就跑的,糧草都沒備,又怎麼可能備鹽。
蓟州援軍送來的,也隻有糧食和藥材。
在這裡,活命就是奢望了,誰還在乎東西好不好吃。
上山前,陶老頭就同她說過山上的困境了,一線峽離崇州近,長信王在盧城兵敗後,孤注一擲圍了一線峽,就是想用斷糧的方式把山上的燕州軍逼到絕境。
連日大雨,雖水淹長信王五萬人馬,卻也讓山上不少將士淋雨受了寒。
長信王知道唐培義帶兵圍崇州隻是個假把式,才隻撤回山下一半兵馬以防萬一,但就算撤回了一半兵馬,現在山下也還剩兩萬崇州軍,這時候大軍下山,就算有遊離在外的那兩三千援軍相助,也是以卵擊石。
樊長玉不知道等山上的糧食吃完了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隻看著謝徵認真道:“你別擔心,我聽說武安侯謀略過人,他打了那麼多勝仗,不可能就這麼被反賊困死在山上的。退一萬步講,就算咱們吃光了山上的糧食,反賊攻上山來了,隻要我還有力氣,我就會背著你逃的。”
謝徵心中百味陳雜,看著她問:“都到那步田地了,你保全自己就是,帶著我做什麼?”
樊長玉理所當然地道:“我說了以後會養你啊。”
這句話不知道觸動了謝徵哪一根心弦,他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忽而道:“樊長玉,你沒必要因為愧疚,為我做到這地步。”
“我從軍,不是怕你和你的鄰居惹上麻煩,隻是我要的權勢都在這裡。我受傷,也是為了在戰場上掙軍功,跟你無關,你在愧疚什麼?”
這一刻他的神情幾乎是有些冷漠的。
樊長玉不太明白他為何突然變成了這樣有些陌生的模樣,問他:“你不想我來找你?”
謝徵黑眸冷沉,強壓下那一份奢望:“如果隻是因為愧疚,你不該來這裡,你不欠我什麼。”
樊長玉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抿了抿唇道:“之前在那邊軍帳裡,我話沒說完,我來找你前,就想過你是死是活的兩種局面了。你走時我把你打得那麼慘,還說了重話,然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你了,每次想起來,我都挺難受的,也確實很愧疚。”
她頓了頓,抬起眼看向謝徵,像是有些迷茫:“但來找你,好像也不止是因為愧疚。你不知道,我也差點死過一次了,清平縣和臨安鎮都被屠了,之前冒充徵糧官兵的那個反賊混在山匪裡,要找我尋仇,他們人多,我打不過他們,就把長寧和趙大娘她們藏了起來,我被那混蛋卸掉了一條胳膊,還險些被山匪頭子溺死在水裡。後來長寧又被人劫走了,我在找長寧的路上遇見了趙大叔,他說你來了這兒,我怕你死在這裡,想著不管怎樣,來看看吧。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了,要是沒死,就好好跟你說會兒話吧,跟你說長寧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不過我會繼續去找的……”
她絮絮叨叨跟他說他走後自己經歷的一切,視線莫名變得有些模糊,她眨了一下眼,一大滴淚珠就這麼滾落出去。
真奇怪,明明她從小到大都很少哭的。
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何神色,隻下一瞬就被人大力擁入了懷中,比之前那次抱得還要緊,勒得她身上骨頭都有些發疼。
他按著她腦後讓她靠在他肩頭,力道兇狠得指尖泛白,想說什麼,喉頭動了動,卻又歸於沉默,沉沉閉上了眼,一切都在了這個無聲的擁抱裡。
血腥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並不好聞,但此刻這個懷抱卻讓樊長玉眼窩裡的酸意更甚,胸口充斥著一股從未有過的,類似委屈的情緒。
爹娘去世後,她吃過很多苦頭,但從來都沒對旁人訴過苦,也不會在人前掉一滴淚。
隻在今日,借著這個擁抱的姿勢趴在他肩頭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
帳外,公孫鄞領著長寧走到此處,聽見裡邊的聲音,進去也不是,不進去也不是,一臉糾結。
第75章
長寧辨出是樊長玉在哭,邁著小短腿就要進去,被公孫鄞提溜住了衣領。
她困惑仰起頭,就見公孫鄞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公孫鄞領著她走遠幾步,才半蹲下對她道:“讓你阿姐跟你姐夫說會兒話。”
長寧乖乖點頭,臉上的嬰兒肥消下去不少,顯得一雙眼愈發大了,她在不熟的人面前話很少,公孫鄞明顯還在“不熟”這個範疇之內。
公孫鄞想起謝徵的打算,問她:“小丫頭,你還記得你姐夫是怎麼把你救回來的嗎?”
長寧一想起那個雨夜的廝殺場面,小臉就有些發白,當時黑燈瞎火的,她又驚嚇過度,記憶都是混亂的,努力想了想,答道:“壞人想殺寧娘,姐夫打壞人……”
公孫淺淺嘆了口氣,這麼小的孩子被抓著上戰場,沒嚇成個痴兒都是她心性夠堅定了,又哪還能記得戰場上那些細節,他摸了摸長寧發頂,說:“不怕,都過去了,壞人也被你姐夫抓到了。”
長寧臉色這才緩和了些,用力點頭,“嗯”了一聲,隨即又仰起頭,攥著衣角緊張問公孫鄞:“我姐夫會死嗎?”
公孫鄞“噗嗤”笑道:“小丫頭,你知道什麼叫禍害遺千年嗎?”
長寧搖頭。
公孫鄞以扇掩在嘴角笑道:“你姐夫在旁人眼中,大概就是那類禍害,他命硬著呢,哪是這麼容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