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樊長玉露出的那一雙足時,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舞姬腳上的那串金鈴鐺。
隨即便是覺著荒唐。
同時心中升起一股冒犯了她的自厭。
謝徵煩躁揉了揉眉心,他自小寄人籬下,為了秉承父親的遺志,一直苦讀兵法勤練武功,加上魏嚴對他和魏宣管教嚴苛,未免他們耽於男女之事,連身邊伺候的人都一律是小廝,而無一婢子。
他上了戰場後,一心殺敵,更沒想過這些。
魏宣不知是見他恪守魏嚴定下的規矩才對著幹,還是純粹起了忤逆心思,經常出入青樓、豢養外室,為此沒少被魏嚴責罰。
那時魏宣嘲諷他隻能做一條乖順的狗,問他識得溫柔鄉是個什麼滋味嗎,謝徵心中竟是和魏嚴一樣的想法,隻覺此子難成大器。
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從前的確是受魏嚴影響頗深,魏嚴認為掌權者,必須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欲.念,男女之欲,隻是最低俗的一念。
他從軍中歸來後,偶爾礙於情面推脫不掉一些宴會,前去赴宴時瞧見柔弱無骨的舞姬贏得滿堂喝彩,心中隻有輕蔑。
他和魏嚴一樣,瞧不上京中權貴的這一套,甚至覺著這些紙醉金迷隻會讓人軟了骨頭。
他將來娶妻,娶的也隻會是擔得起謝家門楣的大家婦,而不是像他母親那般脆弱的女子。
沙場刀劍無眼,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和他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他不需要誰為他殉情,隻需要一個在他去後,替他撐起謝家門楣的宗婦。
整個京城的世家子娶妻,都是以這樣的標準去世家女中遴選。
但這些天……他是怎麼了?
眼前下意識又浮現樊長玉的模樣,殺豬的、砍人的、咬牙隱忍的……
她很好,甚至比許多世家女都堅韌,隻不過她生長的環境太簡單了些,應付不來各路牛鬼蛇神……終究做不得謝家宗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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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謝徵整個人都愣了愣。
管事婆子提著燈籠巡查院落時,瞧見他站在廊下,問:“小兄弟怎不回屋歇著?”
謝徵收斂了思緒,道:“正打算去找您,可否跟溢香樓的伙計擠一晚?”
管事婆子疑惑道:“你是樊娘子的夫婿,怎不跟她睡一間房?”
謝徵找了個由頭:“她帶著妹妹,不太方便。”
管事婆子心說長寧那才多大個孩子,但考慮到長寧再小也是個女兒家,點了點頭道:“是老婆子顧慮不周,樓裡的伙計都是兩人一間房,本沒有多的房間,不過有個伙計鼾聲太響了,旁的伙計跟他一個屋都睡不著,你要是不介意,就去他房裡將就歇一晚吧。”
謝徵隻說不介意,管事婆子便帶他去了那伙計的房間。
還在門外便聽見了那震天的鼾聲,跟打雷似的,謝徵有片刻沉默。
管事婆子推開房門,門軸轉動的“吱嘎”也沒能吵醒那伙計分毫,她引著謝徵進屋後,把油燈點上,指了指邊上空著的一張單床:“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謝徵道了謝,管事婆子便提著燈走了。
他脫下外袍枕著手臂躺到床上,本就沒多少睡意,對面床鋪的伙計鼾聲如雷,更是吵得他連合眼的心思都沒有。
忍耐了一刻鍾後,謝徵起身走到那伙計床鋪邊上,一手刀砍在了那伙計後頸上,伙計被打暈過去,鼾聲瞬間停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隻是依然沒有睡意。
從前沒想過同樊長玉的以後,今夜突然想到娶妻的事,心中卻莫名煩躁起來。
他知道樊長玉做謝家宗婦是不合適的,但回京後娶一個進退有度知書達禮、能幫他打理謝家大小事務的世家女,他又下意識有些排斥。
他像是在荒野裡找到了一株生命力極強的野草,他有些喜歡,但是把這株野草挖回家去,和其他奇花異草一比,旁人隻會嘲笑那株野草。
野草隻有在它自己的原野裡,才是肆意又頑強的,放進名貴的瓷盆裡精心打理的,便不是野草了。
他抬起一隻手橫放在眼前,手背搭在眉骨處,唇在夜色裡抿得極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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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還沒亮,樊長玉便起來了,長寧還睡著,她穿戴好衣物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門,讓管事婆子幫她照看著些長寧便去了溢香樓。
縣城裡這座溢香樓的布局和臨安鎮上的差不多,不過修得更氣派些。
大大堂裡跑腿的伙計們還沒來,後廚的人倒是已經到齊了。
要滷的豬頭也早就有人處理好了,樊長玉火都不用自己燒,隻準備滷料就行。
俞淺淺親自跟幾個大廚商量著開席時先上哪些菜,後上哪些菜,壓軸菜又是什麼。
樊長玉雖是個外行,卻也聽得出這極為講究,畢竟一些菜放久了,就失了風味。而如果接連上大菜,後廚這邊備菜來不及,遲遲上不了菜,那可就丟臉了。
尋常人家開席菜上晚了沒什麼,這些達官顯貴訂的包席菜上晚了,是讓主人家失了顏面,主人家會找溢香樓理論不說,傳出去也砸溢香樓的招牌。
俞淺淺交代完廚子們各項流程的細節,瞧見樊長玉坐在灶臺後邊,半點沒架子地擠過來跟她一起烤火:“這才大年初二,就讓你來樓裡幫我,委實是辛苦了。”
樊長玉道:“俞掌櫃要忙這麼多事,瞧著才辛苦。”
俞淺淺笑道:“掙錢就沒有容易的,做好這一單生意,溢香樓在縣裡的名氣就算是徹底打出去了。”
之前溢香樓在縣城開業,叫王記背刺了,生意一直不溫不火的,縣城裡的顯貴提起溢香樓,甚至還會把開業當天沒了祥瑞的事當做笑談。
俞淺淺為了把溢香樓的檔次在縣城裡提起來,給那些貴婦人們送了不少新奇貴禮,才接下了今日這場包席。
她似想起什麼,問樊長玉:“對了,你家的滷肉有設計圖徽嗎?”
樊長玉一臉迷茫:“那是什麼?”
俞淺淺一巴掌蓋到自己臉上:“怪我這些天太忙了,忘了提前同你說,就是像王記滷肉那樣,有自己訂做的招牌。”
樊長玉搖頭。
俞淺淺道:“你的滷肉在我樓裡,對標的是醉仙樓的王記滷肉,沒有圖徽,也得請人寫幾個字瞧著才像樣。”
樊長玉不解:“滷肉不都是切好了裝盤端上桌子麼,有沒有圖徽應該都不妨事。”
俞淺淺說:“你進門時應該也瞧見了,我樓下有幾個鋪子是對外招租的,方家的茶葉,李家的酒水,都在那裡有賣。你家的滷肉我也給你留了個位置,你回頭多滷些擺放到那邊賣,賣多少都算你自己的,總之得把名氣打出去,不然我這樓裡用的滷肉沒個來頭,叫人瞧著豈不是被醉仙樓壓了一頭。”
她說著就要起身:“我讓人去找個字寫得好的秀才,臨時給你寫個布幅掛上去。”
樊長玉想到謝徵,忙道:“我夫婿會寫字,等會兒我找我夫婿就是。”
俞淺淺有些遲疑:“你夫婿字寫得怎麼樣?”
樊長玉說:“他字寫得可好看了!”
有了她再三保證,俞淺淺手邊事的確還多著,便對她道:“那你現在就去找你夫婿過來,若是不成,我再命人去請個秀才過來。”
滷肉已經下鍋了,現在隻要看著火就行,樊長玉也不墨跡,當即就應了聲,去溢香樓後邊的巷子裡找謝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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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昨夜想著事睡不著,天光才淺眠過去。
不過很快就被前來叫那伙計的管事婆子吵醒了。
管事婆子叫那伙計時直犯嘀咕:“這堂子從前瞧著也不是個躲懶的,怎地今日睡到了這個時辰還沒醒。”
被她叫醒的伙計睜開眼一臉迷茫,瞧見天都亮了,忙穿衣起身,剛動一下卻又“哎喲”慘叫了一聲,揉著自己後頸道:“我好像落枕了,脖子怪疼的。”
管事婆子虎著臉說:“你這是躲懶睡多了!”
伙計起遲了,被教訓了也有些心虛,皺著張臉穿好衣物後,匆匆洗了把臉便去前邊樓裡忙活。
這會兒整個院子裡都是溢香樓的伙計們走動的聲音,謝徵也沒了繼續睡的心思。
一夜未眠他下顎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來,剛洗漱完,樊長玉就找了過來,瞧見他眼下的青黑,疑惑道:“你昨晚不會一宿沒睡吧?”
正好管事婆子從院子裡路過,聽到樊長玉的話,再看謝徵那副沒睡好的頹然模樣,道:“我昨晚就說了堂子那孩子打鼾有些吵人,小兄弟肯定是被吵得睡不著吧?”
謝徵不知怎麼回復樊長玉,管事婆子這麼一說便遲疑點了頭。
樊長玉看著他頓時面露同情。
在管事婆子走後,她道:“今晚回家後你好好補個覺吧,現在有個事得請你幫個忙。”
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謝徵看著她一行一合的紅唇,一時間竟沒聽清她說什麼,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入睡那一小會兒做的夢。
夢裡他們如約和離,她轉頭嫁給了旁人,穿的依然是他們成親那日的婚服,看不清她所嫁男子的樣貌,不過她臉上的笑容實在是明媚肆意得刺眼,似乎嫁的是個合她心意的郎君。
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總歸不太愉快。
此刻再看著樊長玉,他唇角不自覺向下抿了幾分。
樊長玉說完見謝徵壓根沒回話,反倒是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謝徵回過神,很快收斂了思緒:“你說。”
樊長玉狐疑瞅他兩眼:“你方才想什麼呢?”
謝徵道:“沒什麼,剛醒來,精神有些不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