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江簌就知道,為什麼去兩天要帶這麼多東西了。
他們的車駛上了高速,再下高速,從國道改省道再改三級公路,最後是四級公路,這是溝通鄉村的地方公路。
而四級公路都還不算差的。
因為還有盤山路,走過盤山路,是更崎嶇的,幾乎不成路的路……
車外開始下雪,保鏢們將車胎換成了專門的胎,然後才又繼續前行。
直到看見不遠處,坐落在山坡間的,零星的房屋。
那些房屋,有的亮著燈,有的沒有。
程粵推開車門走下去,說:“我在這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江簌:“嗯?”他這樣的人,怎麼會住在這裡?
這時候山坡上似乎有當地人聽見了動靜,沒一會兒就有人抄著鋤頭鐮刀出來了。但等看清程粵一行人之後,他們驚得臉色發白。明明頭上頂著雪,卻愣是出了滿頭的大汗。
他們放下手裡的鋤頭鐮刀,望著程粵的方向,神色惶惶。
“今年……還沒到日子。”有個人用摻雜著濃重地方味道的口音,擠出了普通話。
程粵淡淡應了聲:“嗯。”
他們很怕程粵。
而且是怕得要命那種。
江簌正微微驚訝的時候,程粵突然在她面前彎下腰,沉聲問:“我背你?”
Advertisement
對面的人們一下瞪大了眼,似乎從來沒見過程粵這樣的一面。
江簌:“不用。”
這條路並不難走。
程粵沉著臉:“哦。”
程粵抓住了江簌的手。
江簌:?
程粵飛快地出聲:“你手冷,給你暖一下。”
倒是想得十分周到。
江簌點了點頭,也就讓他抓著了。
程粵牽著她緩緩朝前走去,那些當地人朝兩邊分開,然後默默無言地跟在了後面。
程粵指著腳下的這條路說,語氣漠然,摻著幾分陰沉:“我曾經走過這條路的時候,腳上的鞋丟了一隻,很餓,很冷。……直到撞進了那間房子。那間房子很破。當年我以為裡面沒有人,我可以在裡面躲一躲。但進去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麼破的地方,也可以住人。”
嗯?
江簌靜靜聽著。
“裡面住著一個老太太,她病得很嚴重。她連一隻鞋都沒有。”
“我和她一起在那間屋子住了十天。”
“她有一口缸,一口鍋。她說自己要死了。就把缸裡的米,全部煮成了飯,煮了滿滿一鍋。和我說,如果飯發霉了,上面一層刮掉,還能吃下面的。我年紀小,一鍋可以吃很久。不要浪費。”
“她睡了很長一覺,然後就痛得再也睡不著了。就這麼盯著屋頂,一直盯著。眼睛周圍的皮膚耷拉下來,幾乎蓋住她的眼眶,但她的眼神還是很清晰……”
程粵在房屋前頓住。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讓人收留江簌嗎?”
他沒有說“你”,隻說了“江簌”的名字。
“我看見江簌的時候,江簌的奶奶就蹲坐在門口,雙眼睜著,死了。”
他覺得真像啊。
真像那個時候,想要去救那個老人,但還在時時刻刻擔心著被綁架犯抓回去的對這一切感覺到厭憎、無能為力的自己,所遭遇的那一幕啊。
他收養的從來就不是“江簌”。
他隻是在撫平曾經那一段深深刻入腦海的記憶。
他還永遠記得那個住在泥草搭起來的房子裡的老太太。
但“江簌”好像忘了。
程粵:“我不喜歡柔弱的人。”
以前不喜歡,以後也不喜歡。
他隻喜歡現在的江簌。
他可以告訴她,他很多沒有和別人說過的話。
她會和他說,她到底是孤魂野鬼,還是從其他時間線上跳來的另一個江簌嗎?
第66章 (【1更】)
保鏢們和那些當地人都離得比較遠, 倒是沒聽見這頭都說了些什麼。
他們也不敢聽。
江簌倒沒覺得程粵的稱呼有多奇怪,她抬手輕輕推開面前的門,問:“你被綁架了嗎?”
否則的話, 程粵不可能出現在這樣偏遠的山區。
江簌想了想,略微頓了下,認真評價道:“你身邊的保鏢確實都比較菜。”
上次一個照面,就讓她全撂倒了。
當然, 或許也有他們輕視了她的緣故。
程粵噎了下, 一下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她沒聽出來他的意思嗎?
他在隱晦地向她說喜歡啊!隻是她,不是另一個“江簌”。
但江簌認真評價他保鏢的樣子, 又他媽的格外的可愛!
江簌抬眸打量向房屋內的景象,……被老鼠啃了大半的床墊,就這樣放在凹凸不太平的地面上。
房屋裡沒有將臥室客廳餐廳分開, 就這樣一間, 床墊的對面就是砌起來的年代久遠的土灶。土灶上面,放著一隻公雞碗,兩口鍋。灶下一個膠桶。
裡面的擺設少且舊,一眼就能全部收入眼底。
江簌看得認真。
程粵微微轉過目光, 盯著她也看得認真。
少女的面容平靜,對這樣的環境沒有表現出一點痛苦。所以她和過去的“江簌”的確是兩個人。
她也沒有分毫的抵觸、嫌惡, 甚至連一點驚訝都沒有。
說明……她過去也曾經經歷過類似的環境?
程粵一頓, 望著江簌的目光,一下變得深沉了起來。
他低低出聲說:“是,那時候我是被綁架到這裡來的。不過, 那時候我身邊沒有保鏢。”
江簌這才分了點目光給他:“嗯?”
程粵眉間的陰翳之色漸濃, 他開口,口吻有幾分刻薄:“那時候我母親剛畢業不久, 我父親天真愚蠢地覺得,我已經有幾歲了,隻要帶著我回家,他的父母就會同意他和我母親結婚。他就這樣將手裡所有的底牌、軟肋,亮了出來。我和母親獨居在外公留下來的老教師宿舍,就我母親被騙出去一會兒的功夫,我就被綁架了。”
當時的程家,還不如今天這樣輝煌。但在京市,也是了不得的豪門大戶了。
那時候的程老太爺和老太太,早早就給程振軒選好了未婚妻,對方出身不錯,在他們的眼裡,這樣的女孩子,傳下來的才是優秀的基因。
所以,哪怕當時有程粵了又怎麼樣呢?
在他們眼中,程粵身上的基因根本就不入流。
程粵垂眸,眉眼染上一點鋒銳之色:“……我父親實在是太不夠聰明了,而我的母親又實在太過柔弱,她抵抗不了程家,卻懷著天真的想法,認為總有一天能夠和我父親在一起。”
然後程家就下手了。
程家將她當做貪圖錢財,想要母憑子貴的女人,決心直接一擊拿掉她的“依仗”,也就是程粵。
然後就有了他倉皇狼狽、窮困痛苦、長達一年的山區生活。
江簌怔了怔,差不多能想象出來,……唔,原來程粵的父母並不是門當戶對的。
那樣的有錢人家肯定是不樂意的……
所以綁架案……和程家有關系?
江簌重新再看向程粵。
男人那張俊美又陰沉,會叫人本能地感覺到威脅和害怕的面容,這會兒倒好像添了一分可憐脆弱了。
江簌走了幾秒鍾的神。
……大概是因為,他是我的狗腿子吧。
所以才會覺得他看上去可憐脆弱了。
江簌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樣子。但她大概想象了一下,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大概都是一樣的。會像她一樣挨餓、挨打。哦,他還要逃跑吧,逃到這裡,老婆婆死了,他跑不出山區,就又被抓回去了?
董佳玉在其中的“恩情”,確實遠遠還不如老婆婆的那鍋飯。
如果是我的話,我坐在老婆婆的屍體旁邊,一點一點吃完那鍋飯,我會拋卻所有的悲傷絕望,我會很想活下去的。
我會堅定地要離開這裡。
“後來呢?”江簌脫口而出。
程粵有些想捏她的臉頰。
嗯?
當故事聽呢?
還這麼熱切地關心起後續了?
程粵語氣平靜道:“後來,就離開了這裡。當時的新聞鬧得很大,所以程家捏著鼻子認了我。”
江簌頓了下,說:“那應該就很好了吧。”
程粵回到了父母的身邊。
她不知道擁有父母是什麼樣的,但應該是幸福快樂的?
程粵嗤笑了一聲。
他忍不住抬起手,眸光深深地凝視著江簌,然後隻停在她的脖頸處,不輕不重地摩挲了下,順便再拉了拉她歪到一旁去的圍巾,往她的脖頸上攏得更緊了一點。
程粵:“沒有變好。”
“父權的陰影籠罩著絕大部分人,越是往更高的豪門走,父權越強大,落下來越重。我的父親,解決不了他的父親。就隻能任由他的父親來做主。”
從當時的程老太爺能隨心所欲往程粵身上,貼神經病的標籤。就為了羞辱他和程太太,為了將他從利益圈子裡驅逐出去,……從中可見一斑。
江簌微微呆住了。
這對於一個隻生長在殺手組織裡,隻見過打打殺殺的冷酷殺手來說,隱藏在豪門裡的,另一個層面的殘忍血腥,她就實在很陌生了。
原來有父母,也不一定會快樂嗎?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想不明白。人沒有愛情會死嗎?”他理解不了自己的父母。
甚至曾經憎惡過他們的無能和軟弱。
再後來,憎惡變成了失望。
再久一些,連失望也沒有了。
程粵真的變成了一個冷酷薄情的神經病。
他對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內,都沒有什麼感情。
江簌:“當然不會死。”
她說:“不吃飯,才會死。”
所以,錢足夠多,就會有足夠多果腹的食物,也就不會死了。
程粵沒好氣地笑了,但還是低低應了聲:“嗯。”
人不吃飯,才會死。
但是喜歡江簌,可以讓他變得快樂一點。
程粵:“不問我後來了?”
江簌:“後來,……不就是你現在這樣?變成了程家最厲害的人?”這還是餘心妍之前和她科普的。江簌就記住了,“程粵”這個名字有多厲害。
程粵聽過不少奉承誇贊的話。
但都他媽沒江簌嘴巴這句“變成了程家最厲害的人”來得動聽!哪怕是個問句,都他媽動聽得跟天邊的仙樂一樣!
江簌覺得他厲害啊?
“嗯。”程粵用力抿了下唇,才壓下了腦中奔騰竄動的思緒。
喜歡江簌,可以讓他變得快樂很多。不止一點。
“走吧,這裡漏風。”程粵轉而抓住了江簌的手,他的手傳遞出源源不斷的熱量,比暖寶寶抓著還舒服。江簌也就讓他暖手了。
兩人朝另一個山坡走去。
那棟房屋明顯和周圍的不太一樣。它是標準的紅磚砌起來的,牆體砌得非常規整,甚至還裝了一扇電子防盜門。
程粵出聲:“原來的綁架犯就住在這裡……後來,我讓人把這裡推平了,新修了一棟房子。還讓人拿了照片到監獄裡,給他看。”
綁架了有錢人家的小孩兒,不僅一分錢沒拿到,落得牢獄之災數年。老家的房子也被推平了,變成了別人的房子。
那是要氣死的。
越是落後的地方,當地的人就越講究落葉歸根。他們的祖屋,就是他們的根。推平了他的房子,也就鏟了他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