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姝平靜道:“不難。”
陸子瑜:“那你——”
沈靜姝截斷她的話,依舊是溫柔的嗓音,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你就當我刻薄好了,反正我無論做什麼,你都看我不順眼,不是嗎?”
陸子瑜傻了眼,怎麼也沒想到沈靜姝竟然會直接撕破臉面,說得這麼直白。
她平時不是最溫和的模樣嗎?今天是怎麼了,被鬼上身了?
“二、二嫂……”
“言盡於此,你回去吧,別讓爺爺他們等久。”
沈靜姝真的累了,懶得再與這個莫名其妙的堂妹虛與委蛇,懶得再維持面上的和氣。
她現在隻想將她有限的精力和關注都放在奶奶的身上,不想再浪費氣力,到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
陸子瑜站在原地,表情木訥地望著那道緩緩離去的窈窕身影,一張俏臉一陣青一陣紅。
這個沈靜姝是瘋了吧?
竟然這樣跟自己說話,她就不怕自己回去跟爺爺、跟爸媽告狀?
不過是要個電話號碼,弄得像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一般。
這事她越想越氣,等回到錦園,依舊挎著一張臉。
賀珍見女兒這幅臉色,私下裡問她:“這是怎麼了?從醫院回來,嘴巴撅得都能掛筆筒了,你去找你二嫂說什麼了?”
陸子瑜忸怩了一陣,還是將自己要電話的事說了一遍,但避重就輕,主要強調了沈靜姝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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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說我本來就看不慣她,所以她就故意刻薄了!媽,我就說嘛,她之前的清高、溫柔、好脾氣,都是裝出來的!現在二哥對她好,她就覺得她的地位穩了,不裝了,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說這話時,陸子瑜狠狠地揪著毛絨抱枕,咬牙切齒道:“白蓮花,白蓮花!要個電話而已,那紀醫生又不是她男朋友,她這麼護著做什麼?”
賀珍瞪她:“別瞎說。”
陸子瑜本來也隻是隨口一說,但恍惚間,她想到在病房裡,紀嘉澤和沈靜姝之間的眼神交流,忽然察覺到什麼:“媽,你說,這沈靜姝是不是喜歡那紀醫生啊?真要算起來,沈靜姝和紀醫生認識的時間,比和二哥認識的時間還要久呢。”
“亂說什麼。”賀珍伸手戳了下她的腦門:“這些事你可別當著你二哥面說,要是把他個活閻王惹火了,沒你好果子吃。”
陸子瑜卻是不服,望著賀珍:“媽,那沈靜姝今天敢這樣跟我說話,說明她根本就沒把咱家放在眼裡,保不齊哪天你一句話惹她不高興,她也這般對你呢……萬一她以後生了個兒子,坐穩了陸太太的位置……完了完了,二哥本來就不待見我們,沈靜姝又針對我們,以後咱家的日子還怎麼過啊?”
這話實實在在戳了賀珍的心窩子。
安靜了一陣,她忽然眯起眼睛,淡淡道:“且瞧著吧。”
這天晚上,沈靜姝將轉院的事與奶奶說了。
沈奶奶聽後,皺紋橫生的臉龐皺得更厲害了,搖頭道:“轉什麼院,我覺得紀醫生就蠻好的,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滬城醫科大學出來的,對病人又耐心又貼心!不轉不轉,費那個勁兒,沒的叫人家紀醫生知道了,還以為是咱信不過他的醫術,這多寒人心吶。”
奶奶的回應叫沈靜姝哭笑不得,心說,不愧是親祖孫倆,想法都差不多。
“但陸時晏那邊,覺得私立醫院那邊條件更好……”
“小囡。”
沈奶奶忽然喚她的名字,冷白明亮的燈光下,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眸平靜地望向沈靜姝,嗓音親和:“現在這就咱祖孫倆人,你跟奶奶說句實話,我……還剩多少時間?”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如同利刃般猛地插進沈靜姝的心間。
她臉上的表情生生僵住,嗓子仿佛被一隻手給掐住,叫她發出聲音都變了調:“奶奶,你說什麼呢,這話可不能亂說……”
生硬的擠出一抹笑,她迅速避開奶奶的目光,轉過身假裝倒水,“紀醫生都說了,您沒事,隻是腸胃炎引起的發燒,再住兩天就能出院……”
她說完這話,病房就陷入了安靜中。
唯有窗外傳來幾聲早春的蟲鳴,吱吱作響。
沈奶奶靠坐在床邊,面容平靜而祥和,微微笑道:“小丫頭,還想當著我的面撒謊啊?我一手把你拉扯大的,你心裡想的什麼,我會不知道?”
“……”
握著玻璃杯的手都有些顫抖,還好水是溫水,灑出來並沒燙著。
沈靜姝纖薄的背弓著,始終側著身,沒敢回頭去看病床上的人,眼圈倏地熱意湧動。
沈奶奶抬手撫了下花白的鬢發,娓娓說道:“人吶,終歸是有個盡頭的。早在你爸爸媽媽遇難時,我就把生死看淡了。這人世間,還有什麼比得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呢?那個時候,我真恨不得隨著你爸爸去,可不能夠啊,你爸媽還留下了你……”
她始終忘不了那一年,那兩具蒙著白布的遺體被推走。
五歲的小孫女,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對生死還沒什麼概念,拉著她的手,軟聲軟氣地問她:“奶奶,我爸爸媽媽呢?”
她答不出,隻抱著小孫女的身子,嚎啕大哭。
小孫女還給她擦眼淚,哄著她:“奶奶不哭,我給你買糖吃,吃了糖就不哭了。”
她怎麼能尋死呢,還有個小孫女要照顧。
“現在你已經長大了,有了穩定的工作,有個疼你的丈夫,等再過兩年,你還會有屬於你的孩子。”沈奶奶被她自己所說的美好畫面感染了,尤其想到孫女這麼漂亮,孫女婿英俊高大,以後要生個小娃娃,肯定可愛極了。
隻是可惜,自己活不到那麼長,瞧不見那一天了。
沈奶奶眼中也噙著淚花,面上卻是笑著:“我活到這把年紀,已經夠本了,比你爺爺要多活這麼多年呢。那老東西活著的時候總愛跟我比,比來比去,到了了沒我活得久,等我下去了,可要笑話他一通。”
“奶奶,別說了,您別說了……”
沈靜姝終於回過頭,清婉的臉龐早已淚流滿面。
她紅著眼睛,趴在奶奶的懷中,緊抓著她的手,低低啜泣:“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求求您……”
沈奶奶輕撫著她柔軟的發,彎下腰,用下颌輕蹭了蹭膝上的小姑娘:“好了好了,這麼大的人,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沈靜姝還是哭,眼淚克制不住的流出。
隻要一想到她即將失去奶奶,失去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那種徹骨寒冷的痛苦就湧遍四肢,流過四肢百骸。
接受不了,完全接受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哭累了,維持著趴著的姿勢,始終不肯動。
沈奶奶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小時候哄她的睡覺般,溫聲道:“我的身體我知道,人到了這個時候,再怎麼治也沒用。接下來的時間,我也不想在醫院裡住著,你讓紀醫生給我開些藥,我們回家吧……多活一天算一天,我知足了,真的……”
靜了許久,沈靜姝閉著哭累了的眼睛,鼻音很重:“好,我們回家去,不在醫院待了。”
沈奶奶嗯了聲。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說話,直到懷裡傳來均勻平和的呼吸聲。
沈奶奶低頭,發現小孫女趴在床邊睡著了。
這孩子……
沈奶奶眸光慈愛地宛若一捧月光,手指輕撫過沈靜姝耳側的發絲,耷著松弛的眼皮靜靜瞧著她的模樣,仿佛在看自己最珍貴的寶貝,怎麼看都看不夠。
這是她一手養大的小囡囡啊。
可她能陪她的時間,不多了。
忙完工作的陸時晏來到病房時,就見到這副溫馨靜謐的畫面。
一時間,他不忍出聲打擾。
沈奶奶見著他來,朝他比了個噓的動作,又指了指懷裡的小孫女,嗓音壓得很低很低,幾乎是用氣聲:“哭累了,睡著了。”
陸時晏腳步放的很輕,視線落在那張淚痕斑斑的清麗臉龐上,眸色不禁暗了暗。
“時間不早了,帶她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沈奶奶輕聲道。
“那您這裡……”
“我也準備睡了,放心,明早護工6點就來上班,晚上醫院有護士值班呢。”
沈奶奶看了眼孫女,輕輕嘆了口氣:“就是苦了她,阿晏,你替我多多開導她……”
陸時晏眸光復雜,恭敬地朝沈奶奶點頭:“嗯,會的。”
他走到病床邊上,彎下腰,穩穩將沈靜姝抱了起來。
半個月沒抱她,她好似比之前輕了不少,抱在懷中輕飄飄的,像是一片會隨時溜走的雲。
她大抵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
從病房離開,陸時晏一路抱著她上了車,回到雲景雅苑,又將人抱回房間。
拿毛巾替她擦臉時,她才昏昏轉醒,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陸時晏稜角分明的臉龐時,眼底浮現起迷茫:“我……”
一個我字出來,嗓子就透著沙啞。
“你在病房睡著了,奶奶叫我抱你回來。”
陸時晏替她答疑,站起身,去一旁倒杯溫水回來,手臂穿過她的脖頸,直接將人攬了起來,將水杯遞到她唇邊。
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沈靜姝腦子還沒轉過彎,就順從地由他喂了半杯水。
哭過的嗓子被溫水滋潤,那種艱澀不適感有所緩和。
“還喝嗎?”他問。
“不了。”
沈靜姝輕搖了下頭,一隻手撐著床墊,從他懷裡坐起身,望著他道:“今天下午,爺爺和大伯他們來看過我奶奶了。”
陸時晏將水杯放到一旁:“嗯。”
他沒多問,坐回身,垂眸看她紅紅的眼睛:“怎麼當著奶奶的面哭了?”
提到這事,沈靜姝用力咬了咬唇,低低道:“奶奶知道了。”
陸時晏垂了垂眼。
在病房接到沈靜姝時,他看老太太的反應,就察覺到了。
“她不想再住院,準備開了藥,回家休養。”
“你怎麼想?”
“我尊重她的想法。”
在陸時晏面前,沈靜姝沒那麼情緒化,理智和冷靜也都回來,她淡淡道:“既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如叫她過得舒心些,醫院的環境太壓抑,在那裡待著也難受。”
陸時晏盯著她平靜柔和的側顏,默了兩秒,開口道:“好,那就這樣辦。”
沈靜姝漫不經心瞥過他挽起的袖口,遲疑一陣,又道:“奶奶出院後,我想搬過去,陪她住一段時間。”
陸時晏沉默兩秒,道:“把奶奶接來雲景雅苑。”
沈靜姝:“奶奶恐怕不肯。”
陸時晏睨向她:“你覺得奶奶會願意看到我們夫妻,因她而分居?”
這反問,的確把沈靜姝問住了。
結婚後她回沈家住,都是因為陸時晏出差不在家,奶奶這才願意叫她回家住。
如果陸時晏在家,奶奶肯定是不樂意叫他們分開的。
“明天和奶奶商量下,家裡空房間很多,她隨便住哪間。”
陸時晏放緩語氣:“時間不早了,先洗漱睡覺。”
沈靜姝:“嗯。”
目前看來,最好的辦法也就是讓奶奶搬過來了。
接下來的三天,沈靜姝請了三天事假,辦理奶奶的出院手續。
紀嘉澤也知道腸癌晚期病人繼續待在醫院的意義不大,尊重病人及家屬的醫院,開了遏制疼痛、緩解病症的藥,又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籤了出院同意書。
臨出院那天,沈奶奶拉著紀嘉澤的手,不斷說著謝謝。
紀嘉澤的笑容很勉強,心頭惋惜又無力。
做醫生就是這樣,什麼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在病魔與死亡的面前,他們也隻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