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總是這樣,報喜不報憂,就算有病痛也都是能忍都忍,不願拿自己的事去打擾小輩。
“明天報告出來,就知道是什麼情況了……”沈靜姝斂眸,自顧自倒了杯水喝。
“說起來,今天多虧了紀醫生,他對醫院熟悉,住院、檢查、給我開藥掛水,真是幫了大忙。小囡啊,明天你買個果籃,替我送給他。”
“嗯,我知道的。”
這種人情禮節,不用奶奶說,她也會做好。
沒多久,趙阿姨就把晚飯買來,沈靜姝隨便吃了些,沈奶奶就催她回家休息。
“我這會兒不是好好的嗎,能吃能喝的,你在外出差三天本來就累,先回去洗個澡,睡個好覺吧。”
沈靜姝拗不過奶奶,又見奶奶這會兒燒退了,隻好先拎著行李箱回了雲景雅苑。
渾渾噩噩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睜了眼,她就往醫院去。
出差歸來可以補假,周一周二都不用上班。
檢查報告在中午之前也出來了,時隔大半年,沈靜姝再次見到一襲白大褂的紀嘉澤。
兩人簡單寒暄了一陣,紀嘉澤將那份報告推到沈靜姝面前,溫和的語氣盡量委婉:“這幾項指標異常……情況不是很樂觀,需要再進一步的檢查,像是腹部CT、腸鏡、腸道腫瘤的檢查……”
一聽到這些專業的術語,沈靜姝的心就開始慌了,目光彷徨地望向他:“是腸癌復發了嗎?”
紀嘉澤纖長的手指搭在報告上,沉吟片刻,輕聲道:“我問過你家老太太,她說最近腹部的確有隱隱作痛的症狀……是否是腸癌復發,也得看更一步的檢查情況。”
放在膝頭的手不由攥緊,沈靜姝說不出話,隻覺得一陣無力。
紀嘉澤溫聲寬慰她兩句,又問她:“沈小姐,你的丈夫呢?都沒看他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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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陸時晏,沈靜姝眼睫輕顫。
昨天她想把這事跟他說的,但那會兒M國還是半夜,又想到他最近緊鑼密鼓地談一個很大的收購案,價值上百億,正是關鍵時候,她也不想拿自家這些事情去打擾他。
“他出差去了。”她朝紀嘉澤勉強一笑,“奶奶現在的情況還不明了,等確定病情後,我再跟他說。”
紀嘉澤看向面前的年輕女孩,她依舊清麗嬌美,宛若天邊皎潔恬靜的月,但相較於之前,面容間也多了幾分不同的風韻。
結沒結婚,氣質上的確有種微妙的改變。
聊完報告的事,沈靜姝就離開辦公室,回了病房。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陪著沈奶奶輾轉於各個科室做檢查。
這樣的流程,沈奶奶去年也體驗過一遍,她似乎猜到了什麼,做每項檢查都格外的配合,絕不多問。
等做完檢查出來,又在沈靜姝的面前變得話多,一直安慰小孫女別多想,一切都會好的。
奶奶越是這樣堅強樂觀,沈靜姝心裡越是酸澀。
又過了兩天,腸鏡和CT、糞便免疫化學實驗等報告也依次出來。
拿到報告後,沈靜姝第一時間去找紀嘉澤。
紀嘉澤看過報告,默然幾秒,看了看辦公室的窗戶:“外面陽光很好,去樓下走走吧。”
沈靜姝心下微沉,頷首應道:“好。”
春暖花開的三月裡,醫院裡春櫻開了,粉粉白白,如雲如霧,浪漫的花開在生老病死的醫院,無端多了幾分悽美的意味。
兩人並肩走在樓下的林蔭小道,紀嘉澤單手插兜,沈靜姝默默跟著。
安靜了一陣,紀嘉澤開了口:“報告顯示,癌細胞擴散,腹腔廣泛轉移……”
稍作停頓,他漆黑的眼眸平視著沈靜姝,透著些悲憫的勸慰:“你這邊還是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三月春光融融,溫暖的陽光籠在身上,沈靜姝卻如至冰窖,渾身冰冷。
好半晌,她才尋到自己的聲音,卻是不肯接受,急急追問:“怎麼會轉移呢,去年手術成功,你說過有15年的生存期,這才一年不到。我奶奶回家後,藥一直在吃的,每隔三個月也來醫院做檢查,家裡也請了專門的營養師照顧她的起居飲食……”
病患家屬的這個反應,紀嘉澤見得太多。
等她問完之後,他才耐心答道:“腸癌手術後多發轉移,且沈奶奶去年做手術前已經是中晚期,她早年間又患過胃癌,切除過一部分的胃,身體狀況並不算好……”
接下來他又說了許多,可沈靜姝腦袋混混沌沌,仿佛隻看到他的嘴唇在動,耳朵裡卻聽不到聲音。
奶奶得胃癌的事,她依稀有印象,大概是在她小學時,那回奶奶住了半個多月的院。
後來爺爺跟她說,奶奶一直有胃病,是年輕時遭難,餓出來的——
在那段特殊時期,昆曲禁演,佼佼者被拎出來鬥,昆劇團的成員四散,四處謀生。有的改行去唱樣板戲,跑龍套,有的下放勞動,有的去煉鋼廠當工人。
奶奶成分不算好,後來和當兵的爺爺結了婚,才算熬了過來,但胃病也落下了。
“沈小姐,沈小姐?”
兩聲輕喚將沈靜姝從過往思緒來回,她一抬頭,隻覺得陽光太刺眼,刺得她眼睛都激出生理性淚水。
“紀醫生,那現在該怎麼辦,還能動手術嗎?或者有什麼特效藥,貴也沒關系,隻要能治好她,錢不是問題,我可以賣房子……”
“沈小姐,你冷靜一下。沈奶奶當前這種身體情況,無法再進行二次手術,目前隻能進行化療或者局部放療。”
“能治好嗎?”
“……”
一陣寂靜沉默過後,紀嘉澤搖了搖頭,語氣抱歉:“生存期不會太長,一般半年之內。”
半、年。
兩個字像是兩塊巨石,哐哐砸在沈靜姝的腦袋上,她眼前一陣發暈,腳步往後退。
紀嘉澤見狀,下意識伸手扶住她:“沈小姐。”
沈靜姝眼眶發紅,淚水盈滿,嘴唇顫抖著,不可置信看著他:“半年?”
紀嘉澤本想提醒她“是半年之內”,也就是說,有可能半年都沒有,但目光觸及到她閃爍的淚光,一時也不忍心糾正。
他從口袋裡拿出紙巾,遞給她:“這兩天我會拿出一個具體的治療方案,盡量減少沈奶奶的痛苦……”
沈靜姝動作麻木地接過紙巾,其餘什麼話,她也聽不進了。
腦子裡隻反反復復的回響著,半年可活,她的奶奶快要離開她了,徹徹底底,永永遠遠離開她了。
紀嘉澤見她這狀態,也沒再提病情的事,叫她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下坐著。
美好的春日,萬物復蘇,也有生命在凋零枯萎。
一陣微風吹過,小小的淡粉色櫻花瓣隨風落下,落在白衣醫生的身側,落在年輕女孩纖薄的肩頭。
兩人坐在一起,畫面仿佛電影般唯美。
卻也叫人感到刺目。
一道修長的黑色身影上前,在那長椅前站定,“靜姝。”
不冷不淡的嗓音打破這份靜謐。
沈靜姝掀起眼簾,淚水還沒幹,看到那張熟悉的清冷臉龐時,不由怔住。
他怎麼回來了?
陸時晏望著那張雙眼通紅,神情脆弱的白淨臉龐,心口一窒,面上不動聲色,抬步朝她走去,手掌自然搭在她的肩頭。
紀嘉澤是見過陸時晏的,現下見他來了,從長椅起身,客氣打了聲招呼:“陸先生,好久不見。”
陸時晏回望紀嘉澤,神情是客氣的冷淡:“紀醫生,你好。”
見此刻的氣氛有點尷尬,紀嘉澤輕咳一聲:“我和沈小姐在談論沈奶奶的病情,她情緒有些糟糕,你來的正好,還請好好開導她……”
“我會的。”陸時晏道。
“嗯,那就好。”
紀嘉澤頷首,又擔心地看了沈靜姝一眼,挪開視線道:“那你們倆聊吧,我先回去忙了。”
陸時晏嗯了聲。
沈靜姝拿紙巾按了按眼角,也站起身來,嗓音還有些啞:“紀醫生,麻煩你了。”
紀嘉澤搖頭:“沈小姐客氣。”
他轉身離去。
又幾片櫻花瓣絮絮落下,沈靜姝吸了吸鼻子,看向省錢的男人,盡量讓自己語調平靜:“你不是在M國?怎麼回來了?”
陸時晏沒立刻出聲,徐徐抬手,捻起她發間的一枚櫻瓣。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低沉的嗓音明顯透著不虞。
沈靜姝回過神,壓低眉眼,輕聲解釋:“你在外忙,我不想用這事打擾你的工作,我自己也能應付……”
話沒說話,男人的手掌託住她的臉。
稍稍用力,臉頰就被抬起,被迫迎上那壓抑著某種情緒的深邃黑眸:“你自己能應付?”
沈靜姝眼睫顫了兩下。
他松開她的臉,長指輕撫上她泛紅的眼角,語氣淡了淡:“沈靜姝,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沈靜姝略怔,被問住般,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四目相對,男人目光太過銳利攝人,仿若層層湧來的冰涼海水,快要將她淹沒,叫她溺斃其中。
她下意識地偏過了頭,唇瓣輕動:“我不是不想告訴你,隻是報告今天才出來,前兩天情況不明了,告訴你了,除了叫你記掛國內,無濟於事。而且奶奶這邊,有我照顧就夠了,你在外忙工作,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說到這,她的話卡住。
一時半會回不來,可他現在卻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眉心微動,轉過臉,抬眸打量著身前的男人,視線從他沉鬱的眉眼間,到眼中的紅血絲……
“你…你怎麼知道奶奶住院的消息?”她語氣不自覺柔了下來,眉心微蹙:“你M國的工作呢?忙完了?”
“每周一,保姆都會向王秘書匯報工作情況。”
陸時晏語氣淡淡:“M國那邊我已安排人跟進。”
沈靜姝松口氣,要是因為她家的事耽誤了他上百億的大合同,便是把她賣了也賠不起。
但看他特地趕回來,她還是有些愧疚:“你不用趕回來的,醫院這邊有趙阿姨幫我,足夠照應奶奶了。”
陸時晏凝視她:“不趕回來,看你在別的男人面前掉眼淚?”
這冷淡又有一絲嘲意的語氣,叫沈靜姝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他對紀醫生那若有若無的敵意,讓她覺得失禮且窘迫。
“他與我說了奶奶的病情,我心裡難過,掉了眼淚,他遞給我紙巾。你是覺得,我知道我奶奶隻有半年可活,我不該掉眼淚,還是他有紙巾,不該遞給我?”
一提到半年這兩個字,就像是按下她的淚腺開關,眼眶又不受控制地湧上淚水。
她隻能將臉仰得更高一些,盡量讓眼淚別落下來,好像在這個爭吵的時候,掉下眼淚來,顯得太丟人。
陸時晏窺見她倔強的神色,眉心輕折。
默了片刻,他抬手勾住她的後腦勺,將人按在懷中。
“好了,不哭了。”
他輕拍著她的背,嗓音低而平和。
沈靜姝掙扎兩下,也不動了,臉埋在男人結實的胸膛裡,鼻間是熟悉又冷冽的木質沉香氣,她的淚水流得更兇,心頭萬般情緒齊齊湧來,有委屈、害怕、慌張……
她任性地讓自己的淚水浸湿男人昂貴整齊的暗灰色襯衣。
再次抬起頭,他的胸前洇湿一塊水漬。
“好些了?”
長指拿著紙巾,男人慢條斯理揩去她眼角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