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原路返回。
夜色霓虹璀璨,劇院前的那個街口,已尋不見那道白色身影。
意料之中,卻又有一絲難以言明的遺憾。
“回君御灣。”
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後座響起。
前排司機覺著驚訝,又不敢多問,低低說了聲“是”。
轎車繼續在夜色裡行駛,陸時晏打開音樂播放器,習慣性去點常聽歌單,長指劃過屏幕,卻停了停。
今晚唱的那一出是叫《牡丹亭·驚夢》。
不多時,寬敞靜謐的轎車內響起清越婉轉的戲曲前奏……駕駛位的司機都驚呆了,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聽,陸總怎麼突然開始聽戲了?這奇怪的程度,與他七十歲的老媽突然玩搖滾簡直不分上下。
“陸…陸總,是車載音樂出故障了麼?”司機忐忑地問,眼睛觀察後視鏡裡的情況。
陸時晏神色懶散地靠在車座,手掌把玩著核桃,慢條斯理道,“沒出故障。”
聽到這話,司機更是詫異,“沒想到您還對戲曲感興趣,我以為年輕人都不愛聽這些。”
“也是今天才發現,挺有意思的。”
他淡聲說完,就闔上眼,靜默養神。
司機從後視鏡裡瞧見,也不再打擾,專注開車。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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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轉鶯啼般的水磨腔在車內流淌,眼前仿佛浮現舞臺上那抹窈窕如柳的身影。
捏著核桃的手指不動聲色收緊。
陸時晏想,還真是良辰美景,賞心悅目。
第一人民醫院,9號樓住院部。
已是深夜,醫院走廊空蕩蕩,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白熾燈光照著白牆和淺黃色地磚,平添幾分清冷。
“張阿姨,真是不好意思,周末這個點打車有些麻煩,排了半天才約上一輛。”
沈靜姝站在病房門前,抱歉地與醫院護工解釋。
護工見她急匆匆趕來,又想著一個小姑娘家工作也不容易,語氣和藹了些,“多大點事,也沒等太久。你家老太太剛才睡下了,二十分鍾前扶她上了趟洗手間,最後一瓶藥水也掛完了。你待會兒進去輕些,其他別管,叫她安心睡就好,明早我再過來。”
沈靜姝點頭,“好,我知道了,麻煩你了。”
簡單聊了兩句,護工就離開。
沈奶奶喜好清靜,又愛整潔,所以沈靜姝定的是單人病房。
推門走進病房,正值初夏,夜晚的溫度不冷不熱,開著窗戶通風正適宜。
奶奶吹空調也是吹不習慣的,夏天覺得太冷,冬天覺得太悶,寧願忍受酷暑和寒冬,也不願吹空調,他們那一輩人好似格外能吃苦。
沈靜姝輕手輕腳將挎包放在陪床椅上,剛準備進洗手間洗漱,就聽靠窗的病床響起兩聲輕咳。
“小囡回來了?”
“奶奶,我吵醒你了?”沈靜姝緩步走到病床旁。
借著外頭斜照進來的燈光,她看到奶奶花白的頭發,以及那雙眼皮疊皺的明亮眼眸。
“你沒回來,我也睡不著。”
沈奶奶稍微坐起身來,伸手開了燈,嘴裡忍不住念叨,“小姑娘晚上打車不安全,還是得抓緊找個男朋友,晚上還能送送你。”
“奶奶,怎麼這都能扯到找男朋友的事?”
沈靜姝失笑:“你別擔心,等你做完手術出院了,我就去駕校報名,等我拿到駕照,再買個小代步車開開,安全又方便。”
提到開車,沈奶奶臉色微妙的變化,垂著眼沒說話。
沈靜姝也意識到開車勾起奶奶一些不好的回憶——她的爸媽便是在她5歲,死於一場車禍。
從此,她就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她小學畢業那年,爺爺喉癌去世,家裡隻剩她和奶奶。
往事沉重,沈靜姝連忙轉移話題,指著桌上擺放的一大束鮮花和果籃,好奇道,“奶奶,今天誰來探望你了?”
提到這個,沈奶奶也不再沉默,面上多了些笑意,“是你爺爺的老戰友,姓陸,你該叫陸爺爺的。”
“說來也是很巧,昨天你張阿姨扶我去樓下小公園散步,剛好遇上他來做體檢。唉,自從你爺爺去世,我們家跟他也是好些年沒聯系了,難為他還能認出我。”
“奶奶你氣質好,老太太裡最漂亮,當然認得出來。”沈靜姝輕笑。
“你個小機靈,淨哄我玩。”
“我說的是實話,有句話叫歲月從不敗美人。奶奶你年輕的時候,是昆劇團裡一枝花,人稱小楊貴妃,這些爺爺都跟我說過呢。”
沈靜姝彎起眼角笑,看向奶奶那張皺紋遍布的臉。
對昆曲演員來說,眼技是不可懈怠的基本功。奶奶唱了大半輩子的戲,一雙眼睛雖不如年輕時清澈烏黑,卻依舊靈動閃亮,絲毫沒有暮氣沉沉的笨拙。
“你陸爺爺客氣得很,昨天碰上了,今天下午就提了東西來看我。”
“陸爺爺家是滬城的?”沈靜姝隨口問了句,彎腰給奶奶倒水。
“是啊,他老滬城人了。之前你爺爺葬禮,他還特地從滬城趕去蘇城參加。你應該在葬禮上見過他……不過那時候你還小,估計也不記得了。”
沈奶奶接過水淺淺喝了一口就放下,不敢多喝,怕夜裡上廁所麻煩,緩聲說,“後來我們搬來滬城,我一大堆事要忙,也忘了跟他打個招呼。他今天還說,前幾年春節,他託人往我們蘇城老家送了年禮,沒人收,都給退回來了。”
沈家祖籍蘇城,之所以搬來滬城,一是沈奶奶不想留在那傷心地,二是考慮到孫女要來滬城讀書,就賣了老家的房子,帶著小孫女搬來滬城。
這邊祖孫倆又聊了兩句晚上的演出情況,奶奶便躺下睡覺,沈靜姝去洗手間洗漱。
病房內的燈光再次關上,屋內一片靜謐。
老人家覺淺,借著微微光,看到躺在那簡陋陪床椅上,因為勞累很快沉睡過去的孫女,心底一陣發酸。
她家小孫女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爸媽。
要是自己這把老骨頭也沒撐住,往後這世上就她孤零零一個人,遇到事沒個人商量,生了病也沒人照顧,年紀小,萬一遇到什麼不好的男人被騙了,自己也沒法替她把把關……沈奶奶惆悵地閉上眼,萬般愁緒堵得胸口發悶。
忽然間,她想起午間老陸提起他家有個小孫子,至今還單身。
老陸這個人,跟自家老頭子是戰場上過命的交情,人品自然沒得說。
爺爺是個好漢,想來孫子應該也不會孬。
沈奶奶暗自思忖,或許明天給老陸打個電話,探探口風,沒準能撮合一下?
第二天,是周一。
和奶奶吃過早飯,沈靜姝就坐地鐵去劇團上班。
沒有演出的工作日,到了五點左右她就下班,先回家拿了些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又去老字號買了份桂花糖藕,趕回醫院。
傍晚的醫院走廊,與昨晚空蕩蕩的熱鬧不少。
沈靜姝走進病房時,正巧遇上奶奶的主治醫生來查房。
“紀醫生好。”沈靜姝將手上拎著的大包小包放在桌邊,與醫生打招呼。
“沈小姐下班了。”
一身白大褂的紀嘉澤朝她點頭輕笑,“你奶奶今天狀態不錯,明天上午的手術,心態也放好點,順利的話一個上午就能搞定。”
沈靜姝目露感激,“那就好,多謝紀醫生了。”
“不用客氣,我分內工作。”
他掃過她放在桌上的那盒印著“和裕記”商標的塑料袋,揚了揚眉,“沈小姐也喜歡吃他家的桂花糖藕?”
沈靜姝愣了愣,出聲道,“還好。主要是我奶奶喜歡吃。”
“哦,這樣。”紀嘉澤輕點了下頭,話鋒一轉,“不過這種高糖的糯米澱粉食品,不利於腸胃消化,沈奶奶要忌口,最好不要吃。”
沈靜姝面露慚愧,連忙點頭,“好,我記下了。”
病床上的沈奶奶忍不住出聲,“紀醫生別怪我們家小囡,是我嘴巴饞了,老是在她面前念叨,她孝順,才想著買回來給我吃。”
“沈奶奶,我沒有怪她的意思。”
紀嘉澤側眸見到沈靜姝略顯尷尬的神色,嗓音溫和,“沈小姐,奶奶想吃的話,吃一小口解解饞也行,但不能吃太多。”
沈靜姝嗯了聲,看向自家奶奶,“奶奶,你聽到了,醫生說你隻能吃一小口哦。”
沈奶奶氣鼓鼓地撇了撇唇,“知道了。”
沈靜姝無奈笑了下。
老小孩,老小孩,還真是越老越像個孩子。
紀嘉澤神情溫潤看向她,“沈小姐,你出來下,我跟你說下明天手術的事。”
沈靜姝說了聲好,跟他一起走出病房。
簡單聊了三分鍾,沈靜姝就回了病房。
沈奶奶已經拆開打包盒,拿叉子夾起一塊桂花糖藕。
“奶奶!”
沈靜姝快步走上前,板起小臉提醒,“一小口哦,不能多吃。”
沈奶奶雖有些不樂意,但還是聽孫女的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咂著滋味,又問她,“紀醫生叫你出去說了些什麼?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他隻是叮囑我,幫你放松心情,明天上手術臺不要緊張。”
“就這些?”
“嗯,就這些。”
沈奶奶松口氣,“我還以為你們瞞著我病情,明天做手術會不好呢。”
沈靜姝語調輕松道,“你別自己嚇自己,隻是個小手術。紀醫生都說了,手術做好了,修養小半月,您又能像從前一樣健健康康了。”
她面上帶著笑,心底卻是一片苦澀。
奶奶是腸癌晚期,如果手術成功,存活期在1年到5年左右,具體還要看術後的恢復和護理,以防癌細胞的轉移和復發。
吃完一小口糖藕,沈奶奶叫沈靜姝端去吃,自個兒拿起杯溫水慢慢喝,又覷向孫女:“小囡,你覺得紀醫生人怎麼樣啊?”
“人挺好的呀。”
“那你對他有意思嗎?”
沈靜姝輕咳兩下,白皙臉頰漲起淺淺粉紅:“奶奶,你別亂點鴛鴦譜了。”
沈奶奶道,“什麼叫亂點鴛鴦譜,我看他是對你有些好感的。”
“奶奶,你別亂猜。人家是醫生,和病人家屬交流病情很正常,這是他的工作。”
“怎麼是亂猜呢,奶奶我活了這麼大把歲數,看人看的很準的,何況我家孫女這麼漂亮,哪個男孩子不喜歡?”
沈奶奶一臉驕傲地抬抬下巴,過了一會兒,又說,“你今年22了,也該談戀愛了。”
又來了。
沈靜姝心頭嘆氣,自從奶奶生病後,便開始狂催她談戀愛。
她覺得嘴裡的糖藕都不甜了,小聲敷衍,“奶奶,我每天忙著背劇本、排戲、演出,沒空找對象。”
“你沒空找,奶奶有空啊。”
沈靜姝:“……?”
病床上的小老太太眉眼彎彎,“昨天跟你說的陸爺爺,你還記得吧?我上午跟他聯系了一下,他家有個小孫子,叫陸時晏,今年27歲了,還單著。我琢磨著,與其找外面那些不知根底的男孩子,倒不如和熟人家的孩子接觸一下,彼此知根知底的,交往起來也安心。”
沈靜姝一噎,悻悻道,“奶奶,我真的不急。”
“你不急,奶奶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