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阿瑪要走了。”
“這江山日後就交託到你手上了。”
話音未落,那隻手便垂落下來了,滿屋子的人頓時齊刷刷跪下,也不知是誰先嗚咽出聲,胤礽還怔怔地捧著康熙的手,身後已哭聲震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清聖祖康熙帝在暢春園清源書屋駕崩,繼任皇帝胤礽正式親政。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遺體入梓宮奉安時,胤礽便開始主持一切大政,原本混亂無度的禮法很快糾正過來,胤礽先有條不紊地按照祖制安排好了國喪諸事,先開釋了八阿哥胤禩,著他到皇陵給大行皇帝守陵,又命人出海召胤禟回京奔喪,他自個帶著三個兒子日日守在清源書屋前頭搭的蘆棚裡守孝,足足等康熙的百日祭過後,才開始預備新君登基的各項雜務。
比如擬定新的年號、比如任命雍親王為總理王大臣,賜大內行走,隨時參政軍事;調直親王前往白哈兒湖守城戍邊、內攘蒙古各部,外振沙鄂野心;命誠親王胤祉繼續編纂新朝歷法;命恆親王胤祺主理宗人府;著封十三貝勒胤祥為怡親王,主理兵部,並辦理京城內外防務事宜等等;著封十四貝勒為敏郡王,協理兵部事宜等等……
以及……
胤礽高高端坐在寬大的雕龍寶座之上,面對下頭吵成一鍋粥的文武大臣們,仍能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他們相互攻訐詆毀,口水噴了滿臉。
張廷玉位列在前,快速地用餘光瞥了眼新皇,心裡不禁感嘆,新皇的脾氣是真的好,若是先帝,早就咆哮著把下頭的臣子挨個懟過去了。
他是康熙晚年非常寵信看重的臣子,因此對康熙年老後的暴脾氣一清二楚。
果然能在太子位置上一坐四十年又能在太上皇的壓迫下監國近十年的新皇,這份沉穩心性是旁人誰也比不過的。
等臣子們好容易吵完了,大殿上忽然安靜了半晌,眾人才意識到新皇一直一言不發,這才連忙拱手跪下行禮,連呼失禮。
“眾愛卿平身吧。”胤礽語氣平淡無波,“你們的話朕都聽了,說得都有理,不過朕方才已說過了,朕心意已決,並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為後,至於朕的皇後……理應冊封太子嫔程佳氏。”
第190章 彈劾
天邊四角剛剛泛青,京城裡的官員已陸陸續續乘轎出門,西華門外也已大排長龍,要進早朝的六部官吏、外省進京向新皇述職的官員來了幾十號人,弄得寬敞的街面車馬擁堵,本擠在兩邊的早點攤子都叫巡捕營的人呵斥著收了,就是這樣也不過去,來得遲的可得大老遠下馬下車,揣著手頂著寒風進來了。
頭頂還零零散散地點著幾顆星星,張廷玉大老遠便打發了自家車夫,下轎一看,前頭程懷章的官轎也在,他正費勁往裡頭擠呢,他立刻躡手躡腳上前,從後頭重重把程懷章的肩頭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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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
看著程懷章驚嚇得像個兔子似的跳起來,張廷玉捧著肚子笑彎了腰。
“是衡臣啊。”程懷章撫著胸口,心有餘悸道,“你這走道怎麼還跟貓兒似的沒個聲響。”
張廷玉與他一塊兒往前擠去,問候道:“你今兒倒早,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我家夫人說得了好些上好的田七粉,用來煲湯做藥膳是最補身子的,回頭讓人給你家捎過去。”
“好些了,多謝掛念,也謝謝你家夫人,懷靖正好也從白哈兒湖那兒千裡迢迢送進京來幾箱子鹽漬的秋白鲑,大半送進了宮裡孝敬皇上和娘娘了,我們家裡留了十幾條,回頭分一半給你,聽聞這魚鮮美無比,獨獨在冰冷純潔的白哈兒湖裡生長,吃得時候不必再加其他作料,隻需架在松木上慢慢地燻烤,趁熱將魚皮輕輕剝下來,一口咬下去,肉又細又密,還夾著淡淡的松香,美味至極,你不是最愛吃魚?想來你一定喜歡。”
張廷玉跟著笑道:“那我可沾了你的福氣了。”
兩人談談笑笑正要往前走,就見西華門跟前忽而一片喧哗,兩人駐足凝神細聽,才知道又是有關皇上封後的事,一個大臣鄙夷不滿道:“皇上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便罷了,但也該從滿洲八旗、蒙古八旗裡重新挑選品性、家世都好的貴女為後,怎麼能這樣草率,就要封個漢人為後,真是前所未聞!”
說這話的自然是滿人,結果他身邊個漢臣就不依了,斜著眼道:“哦呦,你不如直接說選你家閨女為後得了,你這算盤打得可真響!臭不要臉的!漢人怎麼了?漢人怎麼就不能為後了,更何況,太子嫔不是已抬了旗了麼,還是先帝爺在時做主給抬的!怎麼,先帝爺的聖旨你們這些人都還不認呢?”
胤礽一登基,朝堂上的滿洲勳貴立刻夾緊尾巴做人,當初他們可都是站錯了隊的!宗室也低調了起來,因此這京城裡囂張跋扈的紈绔都少了不少,治安為之一清,而漢臣們個個都抖擻了精神,挺直了腰杆!誰都知道,當今聖上是親近漢臣的,不提當初康熙為了鞏固政權統治利用胤礽這個太子招牌,特意讓他接觸漢臣,拉攏漢人,往後胤礽的好幾個授業課師也都是漢人,就是後院裡的女人也大半是漢女!
尤其十五歲入宮,陪伴了聖上大半輩子的太子嫔程佳氏,自個是漢人不說,她還包攬了聖上幾乎所有子嗣,這意味著隻要程佳氏為後,不論她膝下將來哪個皇子為太子,他身上都留著漢人的血脈,他還是漢人的母親撫育長大的。
因此滿人不願冊封程佳氏為後,可不像他們口中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義正言辭,全然便是所代表的利益集團不同罷了!而漢臣則是站在程佳氏這邊的,隻有促使程佳氏為後,漢人的利益才能更加得到保障,誰都知道女人的枕頭風厲害得很!尤其聖上是念舊情的人,這個皇後之位決不能拱手出去!
於是兩邊為了這個事日日打得厲害。
那漢臣說話聲音尖銳,傳出了很遠,讓頭一個質疑的大臣漲紅了臉,這話怎麼能明說呢!他眼珠子一轉,又扯起一張大旗,道:“大清入關以後,哪任皇後不是出身滿洲上三旗、蒙古王公之女,這是祖宗家法!你就是喊破了天去,也不能破這個例,否則咱們到聖祖爺墳前去哭都是佔理的!”
“你佔個屁的理!先帝金口玉言說得滿漢一家,怎麼到你這兒又變了!”
“你別東拉西扯!說得是封後之事,你扯什麼滿漢一家!”
“是你腦子不清醒!早上豆汁兒灌腦子裡頭去了吧!”
要不是兩邊都有家丁拼死抱住自家主子,隻怕兩人都已經相互撓上了。
好說歹說,也有兩人相厚的親朋過來勸阻,畢竟宮門還未開,他們才敢在這咆哮,但這話若是傳出去,兩人都該要摘頂戴回家種田去。
程懷章和張廷玉對視一眼,具都搖了搖頭。隨後兩人站到一個較為僻靜的地方,張廷玉呵了呵手,低聲笑道:“懷章,我聽聞最近有很多參你們程家的折子,還有不少人上折子拱火讓皇上舉辦登基後的第一次大選,怎麼樣?夜裡可還睡得著?”
“安穩得很,”程懷章淡淡一笑,視線越過人群,落在高高的宮牆上,“他們那些人,竟還拿對付先帝的法子來對付、逼迫當今聖上呢!以為這事兒挑起了黨爭,萬歲就會膽怯了麼?他們還是太小看萬歲爺了。”
張廷玉點點頭,嘆道:“是啊,萬歲心智之堅韌,可不是幾句流言、幾本折子就能動搖的。要知道,虎父怎會有犬子呢。”
不論是漢臣還是滿臣,他們隻怕都不大了解當今聖上的為人。
先帝好面子,胤礽……卻更看重裡子。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恰逢宮門剛開,有個小太監護著一輛馬車先出了來,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直親王府上的馬車。
親王的朱輪車裝飾著鮮亮的紅緯,所有人都分列兩邊,齊刷刷打了馬蹄袖跪下行禮。
直到馬車一陣旋風般刮走了,張廷玉和程懷章才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說起直親王,也挺出人意料的。直親王已經在前往白哈兒湖的路上了,如今這個打著直親王車架著急出宮的隻怕是直親王妃張氏,她應當是入宮來跟惠妃告別的,作為直親王的家眷,她不日也要攜直郡王的子女一並踏上遠途了。
到白哈兒湖戍邊守城,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卻比流放寧古塔還要遙遠,但素來莽撞的直親王這回卻很是恭敬,沒鬧出什麼亂子來,乖乖去乾清宮給皇上磕了頭,又去延禧宮給惠妃磕了頭,就安安靜靜地走了。
笨了一輩子,好似康熙走了之後,他這個當大兒子才真正開了竅,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胤褆怨他偏心眼,等老爺子真的走了,自己看不慣的二弟登了基,他才明白過來,如今他、他的孩子、他的額娘都得仰仗新皇的鼻息過活,不俯首稱臣就沒活路,原來這世上唯一會對他心慈手軟的人已經沒了。
到白哈兒湖也好,胤褆也想明白了,這是胤礽給他的一次機會,否則就跟老八似的打發去守皇陵了。胤礽敢放他出京,自然也是因為白哈兒湖盡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罷了——駐白哈兒湖的是鎮國將軍程懷靖,相鄰的兩個蒙古部落是準葛爾部和喀爾喀部,這仨可都是皇上的死忠。
胤礽這是請君入瓮,並榨幹胤褆最後一點用處——胤褆年少便以勇武成名,他那不大的腦子裡塞滿了行兵打仗的經驗,三徵葛爾丹他的表現也極亮眼,跟其他弟弟是被康熙帶過去溜溜,運點糧草刷點軍功不同,他是真的上過戰場的人,這一點就是胤礽也不能否認,他這個討厭的大哥還是有些長處的。
這明擺著是給胤褆一條活路,胤褆想明白了,惠妃自然也想明白了,雖然可能此生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但好歹還活著,還有爵位,若是再立下些什麼功勞,日後能回京來未必不可能。
有這樣一根胡蘿卜吊著,胤褆和惠妃才真的心甘情願低了頭。
安頓好兄弟,胤礽還遵照康熙的遺旨,年長由子嗣的妃嫔可以由兒子迎奉到自家府邸居住,因此榮妃、宜妃、德妃都高高興興去各自兒子家住了,榮妃自然去的誠親王府,宜妃去了恆親王府,唯有德妃思來想去,還是從心去了十四的敏郡王府,這下滿京城都看了回四爺的笑話,倒把四爺氣得夠嗆。
直親王去了白哈兒湖,惠妃的養子八爺又守了皇陵,她倒成了四妃裡最悽涼的人,胤礽便奉惠妃為惠太妃,命她移居壽康宮居住。王嫔封了密太妃,也跟著搬去了壽康宮,雖然她生的十五阿哥封了愉郡王,十六阿哥封慶郡王,但十八還未開府,膝下又還有個幼女,便暫且還住在宮裡,等日後送了女兒出嫁,再與兒子們團圓。
康熙的妃子實在太多了,哪怕放了一批出宮跟兒子住,也將壽康宮、寧壽宮都塞得滿滿當當,胤礽不得不下旨擴建這兩個宮殿,好讓自己這些年歲比他還小的無子庶母們都能安享晚年。
把庶母的事也安排好了,胤礽這才伸了伸懶腰,站起來活動活動了手腳,他面前寬大的龍案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角落裡專放印章的紫檀梅花玻璃小盒上頭擺著個抽頁掛歷,掛歷上還寫著“莫生氣”三個大字,那大字下頭還有兩行蠅頭小字也十分秀麗:“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臺歷邊上還有個做成番茄模樣的沙漏,他站起來時正好漏盡了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