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氣鼓鼓地回了位置,十四坐在十三身邊重重地冷哼,鬧得夾在中間的十三訕訕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靜鞭聲與太監一聲聲的通傳聲終於到了,殿內頓時響起了喜慶的禮樂絲竹之聲,康熙樂呵呵地扶著皇太後的胳膊,胤礽扶著另一邊,三人進來,殿內眾人便都齊刷刷起身跪倒在地磕頭,山呼萬歲、千歲,恭賀皇太後千秋聖壽,等康熙和胤礽扶著皇太後在上首端坐,大殿內歌舞升平,唱和太監正要高聲唱道:“請諸王、皇子為皇太後娘娘獻壽禮——”
太監剛深吸一口氣要高高地唱出這句,就聽一旁的偏殿傳來一陣騷亂,有人低聲著急地喊:“抓住他!”有人扯著嗓子哭喊:“別……”隨後便是一陣稀裡哗啦的聲音,引得大殿內人人側目。
皇太後老眼昏花,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笑眯眯地看殿上的舞姬甩著長長的水袖,康熙頓時面色冷若冰霜,還有幾分動怒,他卻不願擾了皇太後的正日子,便微微點了點下巴給梁九功使了個眼色,讓他前去處置,梁九功點點頭,與唱和太監耳語了幾句,悄然離去。
於是殿內的人也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欣賞著歌舞,實則心痒難耐,不停地往通往側殿的小門望去。隻見梁九功不一會兒又急匆匆地回來了,他伏到康熙耳邊耳語道:“有個太監想偷盜,被留守在側殿裡太子嫔娘娘的貼身太監抓著了,但太子嫔娘娘身邊的太監總管瘦弱矮小,還是叫那賊人掙脫了轄制,逃跑中還將直親王在五臺山供奉了一整年的羊脂玉浮屠屏風撞倒散了架,這才鬧出動靜來……”
梁九功說得算委婉了,何止散了架,那屏風從架子到上頭的浮雕都是用一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被撞到後,不僅架子散了,屏風上的玉雕浮屠塔也斷成了兩節,浮屠是專用於供奉佛陀遺骨與舍利的佛塔,原本這件壽禮是有佛經中“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能量。”的好寓意,如今浮屠倒碎,這兆頭可就很是不好了。
如今又正好到了要獻壽禮的時候,這樣屏風那麼大塊的成色剔透的白玉上哪兒去尋,又怎麼可能一日之間雕成?康熙聽了面色更沉:“人抓住了嗎?押到慎刑司裡去審,不許叫他死了,朕非得知道是誰這般大膽,敢毀了皇太後的聖壽宴!”
“那人撞牆死了,太子嫔娘娘身邊的太監死死抱著腿也沒拉住……”梁九功被康熙冷酷的眼神所攝,不由低下頭,吶吶道。
得,這下死無對證了!康熙一股氣堵在胸口,氣得不上不下的,忽然就聽坐在他左側下首的胤礽忽然低聲搭話:“皇阿瑪別急,雁過留聲、人過留痕,那人能進大殿內,一路上肯定有人見過、肯定也有人認得他,更有人為他大開方便之門,否則他怎能那麼輕易進來?把添金叫過來仔細問過那人的模樣,細細查訪想來一定有線索。隻是如今大哥一家所獻壽禮被毀,這事關皇家臉面,兒子以為先不必鬧大,不如叫人去毓慶宮兒子的庫房裡請一尊上乘的碧玉佛像過來先應對著……”
皇太後雖然尊貴,但送禮大多就是那幾樣,送佛像雖不如白玉浮屠屏風出彩,但至少也不會出錯,胤礽這麼一提,康熙便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鬱氣也散了一半——保成遇事不急不躁、處變不驚,還不計較和老大的嫌隙,願意及時為皇家的面子縫補,倒有幾分他年輕時的氣度了!他有這樣的胸襟,將來對他的這些兄弟們也一定是寬容的,康熙心裡稍作安慰,於是遣梁九功親自跟直親王悄聲交代過來龍去脈,再將應對法子也告訴了他,康熙這才將帶著審視的目光掃過下頭的兒子們。
唱和太監一頭冷汗地請諸王獻禮,先從太子爺的紅珊瑚樹開始,這珊瑚樹罩在專門打造的玻璃罩子裡,運在彩綢推車上,一亮相就光彩奪目,滿殿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樣大的珊瑚,這樣血紅的色澤,這都不是最稀罕的地方,最喜歡之處是這珊瑚樹枝丫茂盛,渾然天成猶如一定寶傘,佛教有“八吉祥”的說法,說輪、螺、傘、蓋、花、罐、魚、長為吉祥八寶,而傘象徵遮蔽魔障,守護佛法,更有福智圓滿的寓意。
康熙見了都贊賞連連:“太子真是有心了,此物是天地造化之奇,珍貴萬分,能叫你尋得,也是上天庇佑你的緣故,皇額娘,就將此物擺放在您宮中,讓佛祖菩薩護佑您康健長福!壽比南山!”
皇太後戴著西洋眼鏡仔細端詳,笑道:“這是皇上勤政愛民,治理家國有方上天才會賜下如此祥瑞,放在哀家這老婆子宮中,便是暴殄天物了,不如供奉到太廟,享受祖宗香火,以求保佑我大清河清海晏、九州同心。”
康熙聽了眼眶都熱了,緊緊執著皇太後的手。
要不說人家是太後啊!這語言的藝術和政治敏感度實在讓人拍馬也趕不上,怪不得康熙幾十年一日如此敬重這個嫡母……太後胸有溝壑可不簡單!太子之後便是直親王的碧玉佛像……那佛像雕得栩栩如生,就是有點眼熟……程婉蘊在紅珊瑚樹好端端出現在眾人面前之後就大大送了一口氣,隻是其他人的視線都匯聚在那巨大的紅珊瑚樹上,她卻先注意到了添金衣裳有些凌亂,臉頰也青了一塊,微微蹙起眉頭,視線往前探去,又鬧不清為何,她總覺著直親王起身祝壽說吉祥話時有些面色鐵青,笑容也很僵硬。
等下來以後也一直像個氣鼓鼓的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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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禮一直到了八爺這邊,他獻給太後的是著人去科爾沁部獵來的兩隻海東青,被專門的訓鷹太監用鎖鏈鎖著鷹爪,架在胳膊上,用繡花錦帽蒙著鷹眼,時不時煽動著巨大的羽翅,威風凜凜地走了上來。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了!
海東青是滿族的圖騰,據說十萬隻神鷹裡才能出一隻海東青,是世上非得最快最高的鳥,有萬鷹之神之稱,程婉蘊看到這兩隻雄赳赳氣昂昂的鷹面色有點古怪,她也是來到了清朝之後才知道“海東青”意味著什麼,也才知道歷史上為何八爺會因“死鷹”事件而徹底倒臺。
海東青的滿語是“肅慎”、“女真”,所以實際上,滿族的族名女真族,翻譯過來就是“海東青”,“鷹神的家族”。所以歷史上,八爺在良妃去世三周年的祭日裡沒有隨康熙前往熱河,而是去祭拜母親,為了向康熙請罪才費勁千辛萬苦挑選了兩隻海東青派人送給康熙,卻不知康熙收到手卻是兩隻死鷹。
這比在康熙面前咒他早死還嚴重,這相當於在他耳邊說:“你大清亡了!”
第186章 氣病
就像漢族崇拜著龍鳳一般,滿人也崇敬著海東青。
這一次胤禩精心尋來的海東青身披近乎純白的羽翼,身形健碩,喙爪如鐵鉤,擎鷹的太監挽绦於手,將海東青遮眼的帽子放開,兩隻神鷹頓時鷹啼不斷,拖拽著纖細的鐵鏈展翅高飛,這兩隻海東青定然被訓了許久,擎鷹太監用哨聲指引,兩隻鷹還會配合做出盤桓、繞殿而飛的舉動,最後收起羽翅,卻正好落在康熙與皇太後面前的臺階下,引得殿內賓客無不拍手稱贊。
胤禩恰如其分地上前磕頭祝壽:“皇阿瑪曾寫詩稱贊海東青‘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這兩隻海東青也算有些緣故,是五年前兒子隨皇阿瑪前往木蘭時,與門人打獵時意外發現的兩隻海雛鳥,彼時其摔落在山石之上,傷了羽翅,已凍得奄奄一息,兒子便以衣裹之帶回了京城,之後便由兒子親手喂大的,也是兒子親手訓成……兒子身無旁物,唯有這兩隻海東青當屬珍禽,便借此機會獻給皇瑪嬤,願皇瑪嬤松齡長歲月、壽如頤莊椿不老,也盼我大清國朝安邦萬年春!”
海東青難以捕捉,胤禩圈禁三年,偶爾才能得恩旨出來,如何能得來這般神俊之物?因此他這番話說得高明,先講了這海東青的來龍去脈,又顯得自己仁慈,之後又說自己“身無旁物”,賣弄下可憐不說,還能打消康熙對他是否還有與外頭聯絡的疑心,最後將親手救下、養大、訓好的神鷹在這樣的好日子呈現,更體現了他的用心與誠心,果然康熙和皇太後聽了都面色和緩。
皇太後溫言道:“老八是個好孩子,快起來吧。”
康熙雖然沒說什麼,但也欣慰地點點頭,賞了自己明黃盤龍御案上的一道菜給他:“朕記得老八愛吃這道八寶鴨子,幼時常常跟膳房點這道菜。”
胤禩哽咽著磕頭謝恩:“難為皇阿瑪都記得。”
重新落座後,太監們連忙高高舉著託盤將八寶鴨子送到他面前,他低下頭,端詳著那道康熙一筷子也沒動的鴨子,趁著眾人又觀賞起一輪歌舞,他卻低頭對著那盤鴨子露出一點嘲諷的笑。
愛吃八寶鴨子的壓根就不是他,而是他身邊那好逸惡勞的奶嬤嬤,回回都打著他的名目混吃混喝不假,對他的事還各樣都不上心,後來他刻意在康熙來尋惠妃時穿了件皺巴巴的衣裳出來,裝得茫然無知地告了惠妃和奶嬤嬤一狀,皇阿瑪果然大怒,將他抱出了翊坤宮,卻沒有將他送回額娘身邊,而是送到了孝懿皇後的景仁宮裡,但他總算脫離了惠妃的魔爪,得以跟老四一塊兒長大,過了幾年清靜日子。
但孝懿皇後走得早,他終究又隻能回到惠妃身邊,依舊蓋著“惠妃養子”的戳子。
胤禩一邊流下眼淚一邊吃那鴨子,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康熙看他清瘦樸素,人到中年也隻有一女,不由又有些心軟,又命梁九功給胤禩賞賜了酒水,
“謝皇阿瑪惦念,兒子自知罪孽深重難消,隻盼著能夠日日在府中為您和皇瑪嬤誦經祈福,從此了此殘生也就罷了。”胤禩起身躬身到底,抬起頭來時還紅著眼眶,神色頹唐,卻無人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麼。
康熙不由嘆息著擺擺手:“倒不必如此自苦,梁九功,叫內務府各上十天半個月就差人去八阿哥府上聽用,若是有什麼缺的,叫人來回朕。”
“謝皇阿瑪……”雖然康熙仍舊沒有松口開釋他,但胤禩這番唱念做打的目的已然達到了,於是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坐下,坐下時,他下意識抬頭望上頭望去,瞥見直親王氣得鐵青直運氣的臉,心中略帶快意地笑了一聲,如今不過時開胃小菜罷了,他這三年受的苦楚,回頭他都要讓老大一點一滴還回來。
宴後,程婉蘊與胤礽兩人卸了頭發,換了裡衣,挨著坐在炕上闲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今兒壽禮鬧的事,後來又岔到了席上哪樣的菜最好吃,她靠在太子爺的懷裡打絡子,卻還在想榮妃寫在她手裡沒寫完的那個字究竟是什麼字,當時事發突然,她嚇了一跳再回想反倒想不起榮妃寫了什麼了,隻記得好像有個郭字?她想暗示她什麼呢?難不成今兒宴上出的岔子她知道些什麼?難道她知道這幕後黑手是誰?
長春宮裡,榮妃以宿醉的緣由留了誠親王一家子住下,卻在等宮門落鎖以後,才命心腹太監去傳誠親王過來說話,說是給誠親王剛滿周歲的弘暹新打了一副金麒麟項圈。
胤祉的確喝得有些醉,通紅著臉匆匆而來,進了屋子才發覺榮妃起居的暖閣裡伺候的人都被遣退在外,她將那裝金項圈的檀木盒子遞給胤祉,略闲話了幾句便話鋒一轉道:“往後老八隻怕要跟老大打起來了,你這段日子還是閉門好生修書,離老大遠一些為好。”
“額娘?你這是哪兒來的消息?”胤祉疑惑地端起茶碗,“老八都那樣了,他還能怎麼著啊?”
榮妃微微一笑道:“你別小看了你這八弟,他先前管了內務府多年,留下不少釘子,如今就算受困高牆照樣能讓老大和惠妃吃癟,今日的事,額娘也是前兩個月湊巧遣劉嬤嬤去浣衣局取披風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以前伺候過八福晉的宮女,還鬼鬼祟祟地找了個太監出來說話,額娘聽說後便留了心,叫人盯了幾天。”
八福晉郭絡羅氏霸道驕橫,以前在阿哥所裡就聲名遠播,她脾氣古怪,也隻有她將曾經伺候過的奴婢都退回了內務府當差,後來全用的宮外牙行裡新買過來的丫鬟伺候,她人緣極差,她退回去的人哪個宮裡都不想要,誰知竟然是為了悄悄埋下人手。
胤祉倒也佩服起自家額娘來,這樣的小事她竟然也能起疑,而且抓住了老八的辮子!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況且額娘在宮裡闲得很……”榮妃淡淡自嘲,她伺候了康熙三十多年了,她和惠妃都是康熙還未大婚時就在他身邊伺候的老人了,自打康熙二十年起,她就失寵了,這麼多年來,若非胤祉與榮憲二人,她隻怕也是熬不過去的,在宮裡若不處處留心,她也活不到今日。
胤祉如今酒算醒了大半了,不由眼眸一轉:“那咱們要不要將老八揭發出來?”
“不,咱們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做什麼?惠妃跋扈,老大也對你呼來喝去,這幾年不過是太子站得太穩,他們沒了想頭才跟你好了,若是太子倒了,你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才怪。”榮妃搖搖頭,輕輕轉著腕子上的佛珠,她原本以為老八還不甘心,想借此針對太子爺,這才想悄悄提醒程佳氏一聲,也算賣東宮一個好,誰知老八也不敢再掠東宮鋒芒,轉而衝老大去了,這就是狗咬狗了。
胤祉若有所思:“額娘說得有理,就看著老八對付老大,看他們倆誰能贏過誰。”
坐山觀虎鬥,等兩人鬥得兩敗俱傷也好,回頭二哥登基了,他自然不會用這兩個不安分的兄弟,那麼皇子裡排行最高的就是他了,老四老五佔了親近,他好歹也能佔個長幼有序吧?
“你放心,宮裡額娘會替你好好謀劃的。”榮妃笑笑,“你安心辦差,把皇上交代的事都辦好,再提攜提攜程懷章,別做得太明顯了叫皇上不快,也就是了。”
胤祉看著榮妃已生了華發的鬢角,不由做了小兒情態,跪下來伏在榮妃的膝上紅了眼眶:“是兒子不爭氣,連累額娘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還要為兒子的將來殚精竭慮。”
榮妃抬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腦,也被他這句鬧出淚來,卻還是強顏歡笑:“額娘多虧有你才是。”若非有胤祉自小就乖巧懂事、進退有度,再加上會向康熙邀寵的榮憲,他們母子三人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否則今日的良妃與老八就是他們的將來了。
母子兩個敞開心扉談到了半夜,毓慶宮裡胤礽卻也猜出了這是誰的手筆,畢竟宴會上胤禩表露得太過兩眼,看來他這個弟弟還不肯甘心呢,但他總算學明白了一點,開始朝著皇阿瑪使勁了。
正如胤礽與榮妃猜想的那樣,往後的日子裡,直親王處處受挫——前幾日程懷靖傳了軍報回來,說是他們一共打退了沙鄂十幾次,不慎“孤軍深入”一口氣把白哈兒湖給佔了,要求再派兵派糧把地方守住,康熙是又疑惑又驚喜:“這沙鄂怎麼回事,往常敗了便偃旗息鼓,這回怎的沒完沒了了!程懷靖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