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康熙面沉如水,赫赫冷笑著將那聯名保舉胤禩、胤褆、胤祉等人的折子有一個算一個,通通往他們頭上砸,一邊砸一邊破口大罵:“一群沒人倫的混賬東西!朕不過試一試你們,你們倒真個個都叫朕大開眼界啊!太子爺、你們的二哥素日待你們不薄,你們就這麼恨他!身為手足,不能孝悌兄長、敬重兄長,身為臣子,結黨營私、邀買人心!尤其是你,老八!這筐折子都是保舉你的,八賢王好大的威風啊!朕就當著文武百官、你兄弟手足的面問問你,你的心腸究竟是什麼做的!啊!串聯了上百官員,就連留在京城裡七八品的小官都聯名送了折子過來,這江山,究竟是朕的江山,還是你的江山?啊?”
胤褆、胤祉等人的折子扔個十幾二十本也就扔完了,當太監們抬上一筐折子供康熙起身跳下御階往胤禩頭上倒的時候,殿前眾人都瞪大了眼,紛紛跪了下來,隨著那哗啦啦的聲音,人人身子都不由抖了三抖。
這場面真是……連胤礽也連忙起身跪到兄弟們前頭,領著一幹皇子叩請皇阿瑪息怒,保重龍體。
“朕且氣不死!”康熙一改平日裡那仁慈的面目,繼續對胤禩亂噴不止,讓正好跪在胤禩前頭的七阿哥胤祐不由抹了一把被波及而湿漉漉的臉,他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以免再次遭受洗禮,聽著康熙字字句句不重樣的罵聲,不由有些恍惚地想:原先一直奇怪四哥那毒舌刻薄的性子是打哪兒來的,明明德妃和孝懿皇後都是極溫婉嫻靜的人,如今倒是解了惑,原來是從皇阿瑪身上傳下來的……
胤褆身為長子,本來是直面康熙而跪的,見康熙勃然大怒他又是心驚又是害怕,後來胤礽的身子擋在了他前頭,康熙那掃視眾人的噴火雙眼也被胤礽的後背擋住了,那一瞬間他竟然生出了一點安心與感動?隨即又暗自慶幸:幸好沒聽那猴頭豬腦的幕僚的話,否則今日出醜被皇阿瑪噴滿臉口水的就是他了!幸好幸好,回去就把那徒有虛名的草包打發了,省得日後再出餿主意拖累了他!
十四阿哥卻對也扔到自個頭上的一本折子嚇了一大跳:什麼玩意兒,居然有人不開眼保舉他?是哪個傻子!之前不是跟門人僚臣都千叮嚀萬囑咐了要“不動如山”的嗎!四哥和十三周圍都幹幹淨淨的,怎麼就他有啊?十三跪在他前頭也忍不住擔心地回頭看了眼,十四便趁康熙對著胤禩瘋狂輸出怒罵的間隙,悄悄將那折子掀開一看,頓時黑了臉,扭過頭對跪在後頭的自家老丈人禮部侍郎完顏羅察怒目而視:怎的,你個老貨腦子進了水,想害死了爺,讓你閨女改嫁不成!
羅察身子一抖,低頭擦了擦汗往前頭的官員背後藏了藏。他也是好心啊,誰知道如今會鬧成這樣!那會兒眼見這保舉的風潮如此轟轟烈烈,八爺一騎絕塵,直郡王也有兵部的人替他奔走,三爺有翰林院的文人侍讀支持,四爺不讓保舉……他是這麼想的,與其保舉其他人,不如保舉自家人嘛!也省得每個阿哥都有人保舉,十四爺若是到時候沒人舉薦,豈不是丟臉?況且,他是十四爺的老丈人,又沒串聯旁人,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咱不敢肖想,但替十四爺上個折子誇誇十四爺,萬一說進了皇上的心坎裡,說不定還能趁機撈個貝勒爵位呢,也省得當光頭阿哥了不是。
但羅察沒經歷過後世選班幹部、黨員選舉大會,所以不太知道,一般這樣公議推舉時無人舉薦還好,若是有人給你投票但隻有一兩票,就會顯得非常顯眼——唱票時人家一百多票,你就一票,還是親戚給你投的,那可憐的“一”掛在那唱票板子上,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十四阿哥就正在經歷這種社死,被十三、十二兩人頻頻投來忍笑憐憫的目光,顫抖的手緊緊捏著那本孤零零的折子,他隻想在澹泊敬誠殿裡現挖個洞鑽進地洞裡去。
而康熙罵了胤禩整整一刻鍾,差不多也罵到了尾聲:“別說太子無錯,就是有錯,與你何幹!你前頭還有六個哥哥,難不成也各個都死了?難不成也各個都比不上你?輪得上你在這上蹿下跳!這幾年朕待你優容,倒容出了你的狼子野心!你給朕聽好了,且不說太子自幼即聰慧好學、文武兼備(此處省略三百餘字誇獎太子的話),三十餘年為太子夙夜兢兢,不僅朕在外徵戰數次監國理政,治績不俗,朝野內外都頗具賢名。就是論孝道,你也比不上太子日日視朕親躬!太子正位東宮三十餘年,隻身以系四海之心、穩了天下滿漢之統,若非他替朕分擔、苦力維持,哪有今日江南漢人歸心、天下安定?你二哥在這位置上多有不易,朕無不看在眼裡……”
康熙說到此處幾乎哽咽,讓跪到兄弟們前頭的胤礽也不禁身子一震,回頭望向康熙。康熙背對著他,那記憶中偉岸的身影早已顯得有些老態,但他依舊像個高山一般佇立在胤礽眼前。
原來他的難處,皇阿瑪竟然都知道嗎……胤礽心裡猛地一酸,即便十幾年來他每每為了皇阿瑪對他不夠信任、對他防備而感到傷心,但隻要聽到這句“你二哥在這位置上多有不易,朕無不看在眼裡……”他竟然覺著往日種種都能釋懷了。
康熙怎會不懂胤礽的不易,他自然是明白的。他自小不受寵,歷經了多少風波才做到這把龍椅上,他怎麼會不懂?隻是有時候身為帝王也是身不由己,太子是他一手立起來的,也是他一手養大的,他身為親父,卻不得不將孩子放在危險的境地中去,因為他需要太子替他籠絡漢人、需要太子替他安定人心,也需要太子為他收回八王議政之權,正是他將太子單獨拎出來吸引眾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有他在背後的推手,他又怎會不知呢?
但他能這麼做,太子卻不能抱怨。
就像他能將東宮之位拋出來試探兒子們的忠心,是他身為君王、身為父親的考察,你們身為臣子、身為兒子的卻不能真的動心!
這也是為什麼康熙今日隻逮著胤禩一個罵,胤褆也好、胤祉也好,他們兩個都是身邊親近的家族、臣子替他們保舉,就是動了心,這心也有限,隻是腦子拎不清,回頭狠狠罰一頓也就好了!但胤禩串聯百官,不僅使銀子賄賂,還有先前想通過神異之相、道士之口造勢,並鎮魘太子的念頭,一樁樁一件件加起來,都讓已經親自審過張明德的康熙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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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想不明白,保成身為兄長無可指摘,對底下的弟弟一向大方,當年修繕太和殿,胤礽還將功勞分潤給了老四、老五,就是他這個胤褆塞進來的幼弟也沒忘了誇一兩句。如此公心,最後竟然換來胤禩的覬覦?沒良心的東西!
肖想儲君之位已是罪不容恕,他還妄圖利用鬼神謀害太子!想到粘杆處的人呈遞上來拿一堆從擷芳殿幾個不起眼的牆根底下、茅廁外頭、桃樹底下起出來的鎮魘之物,不由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起伏。
上頭的針扎紙人貼的赫然是保成的八字,還有一些竟然還貼著弘晳、弘暄的八字,不僅想害太子,連太子的子嗣都容不下,真是其心可誅!若非這事牽連到太子的安危,貿然在群臣面前說出來有損太子的名聲,若讓人誤以為太子爺鬼上身就不好了,這些人捕風捉影的本事可比當官更厲害幾分!康熙勉強忍下這節,否則還要再罵半個時辰。
而這樣一個柔奸成性、笑裡藏刀之人竟被群臣推舉,康熙的怒火瞬間就衝佟國維等領頭的內大臣身上去了,他撇下早就被罵得面色蒼白汗如漿下叩頭不起的胤禩,轉頭對佟國維等人怒斥道:“爾等今與胤禩為黨,倡言欲立胤禩為皇太子,殊屬可恨!胤禩乃缧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今爾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為皇太子,不知何意?”[注1]
佟國維也是面容灰白,但還是膝行上前,泣不成聲地跪奏:“請皇上明鑑,臣等絕非還有私心,也並未收受賄賂,的確是因八阿哥德才兼備才舉薦啊!”他一出聲,其他八爺黨官員也連忙伏地附和。
“狗屁倒灶的話,朕還不知道你們的心思!不過是看胤禩庸劣無有知識,立了他,便如那傀儡木偶,盡在爾等奸人的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則立皇太子之事,皆由爾諸臣,不由朕也!”[注2]
康熙這話說的夠重,意思是這皇位由誰繼承就聽你們的唄?老子這個皇帝就在邊上吃瓜就行了!這下群臣頓時又一陣“哐哐”的磕頭之聲:“奴才們絕無此心!奴才不敢!”
“你們有什麼不敢的,這筐折子不是你們寫的?遞那麼多折子上來,還不是為了威逼朕!”康熙如同羅剎鬼一般勾唇冷笑,“想擺弄朝綱,想擺弄朕!好啊,那就都給朕停職回家反省!省得在這兒大呼冤枉!”
眾人面如死灰,但又不敢再刺激暴怒下的老皇帝,相互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隻得先叩頭領罪,回頭再做打算。
隨後康熙也沒忘了處置幾個兒子,他方才雖然略過了胤褆和胤祉等人沒罵,但不代表他忘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於是轉身走過去一人給了一腳,冷冷道:“朕的大千歲也不遑多讓嘛,原來兵部、八旗營中官兵都是你的人,朕以往還不知道呢!朕的大千歲如此有人望?瞧瞧,他們都說什麼,呦,胤褆為人貴重,又為皇上長子,曾兩次從徵厄魯特蒙古噶爾丹,軍功赫赫,哈!”
胤褆被這陰陽怪氣的斥責嚇得渾身一抖,立刻膝行轉過身來認慫:“兒子不敢,這都是誇耀不實之詞,兒子魯莽無德,不敢與太子比較。”
“兒子也同此心!”胤祉都不用康熙罵,趕緊表白,“文人春秋筆法而已,用詞遣句素來誇張一些。皇阿瑪不要相信。二哥龍姿鳳章,一向讓人敬佩敬仰……”
康熙冷刀子一般的眼神狠狠剐了三個兒子一通,好半晌才冷冷道:“來人,給朕革了胤褆的郡王爵位,降為貝勒,胤祉降為貝子。胤禩……”
“卑劣庸劣之輩,心腸歹毒,妄圖大位!革了貝子的爵,拘禁家中,著宗人府嚴加看管,不許他與外人再有串聯,非朕旨意,不得開釋!”
第175章 雲開
胤禩垂首跪在那兒,額頭被折子砸破了一點皮,漸漸滲出一絲殷紅血跡來,掛在臉上顯得更是狼狽悽慘。
他先前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甚至心裡還不大服氣。皇阿瑪說太子種種好處,可他日常辦差難道不盡心嗎?朝臣們稱頌他的,皇阿瑪卻不信,隻說他狼子野心。至於孝道,太子在宮裡日日陪伴皇阿瑪,當然能“日日視朕親躬”,他也想伴駕侍奉,可他有機會嗎?
幼時便是如此,太子會寫字了要慶賀、太子能做文章了要表彰、太子能自己拉弓打兔子了也要頒召昭告天下臣民。他呢?若非他刻意總寫不好字,皇阿瑪恐怕都不會留意他這個兒子。
胤禩羞憤委屈,緊緊攥緊了拳頭,一如往常地忍受著,卻在聽見康熙罵佟國維時,聽到那句:“……其母又系賤族。”而心神大震,這錐心之言恍若尖刀在他心上又剜了兩圈。
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撐住了,等康熙下了革爵圈禁的旨意,他淚眼模糊地磕頭哽咽道:“皇阿瑪說兒子種種不是,兒子都認了。隻是……隻是額娘體弱多病,本就壽數無多,求皇阿瑪看到額娘侍奉您多年,素來恭謹謙卑,收回那句話吧!”
康熙罵人罵得上了頭,說完那句母族卑賤實際上也有點後悔,畢竟良妃也是宮中那麼多年的老人了,於是他已經轉移了話題將矛頭指向了那些心裡藏奸的大臣們,誰知胤禩又特意扯了起來,要他在那麼多人面前收回成命,康熙在眾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一時僵在原地,猛地扭頭去看胤禩,眼神更加危險了起來。
“怎麼,朕如何說話、如何做事,還用得著你這個罪人來教不成!”剛剛落下去的氣血再次湧了上來,康熙抬腳就踹了過去,將胤禩踢翻在地,禁不住又要開噴。
胤禟和胤峨多年來與胤禩相交甚篤,即便出了老十四那一檔子事兩人有點寒心,但終究多年情分難以磨滅,即便有私心,但當年一起讀書、抵足而眠的日子又怎會全都是假的?眼見八哥被痛批了大半個時辰,他們心裡也不好受。
方才康熙定了胤禩的罪,兩人猶豫之下始終沒有出來求情,已經心裡有愧,如今眼見胤禩再次惹怒皇阿瑪,兩人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相視一眼,連忙膝行出列,一左一右抱住康熙的大腿,連忙勸道:“八哥知道錯了,皇阿瑪求您饒了他吧!他也是關心心切,不是刻意頂撞,求皇阿瑪開恩!”
胤禟說完還靈機一動,扭頭衝胤礽求道:“二哥,二哥你說句話啊,都是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您大人有大量,發發慈悲吧!”
胤峨是個傻的,平日裡吃喝玩樂他最擅長,卻沒有半點政治敏銳,頓時也鸚鵡學舌求道:“二哥,皇阿瑪最疼你,你說的話他總會多聽幾分,求您幫著勸勸吧!”
胤礽:“……”這會兒可知道他是二哥啦!
康熙被兩個兒子抱住,尤其胤禟這個大胖兒把他壓得動彈不得,於是冷笑道:“不用太子相勸,把人拉下去,朕不想再看到他!現在知道為母妃憂心了,之前犯下那麼多罔顧人倫的事,怎麼不知道擔憂牽累宮中的額娘?假惺惺!”
胤禩被康熙的毒舌再刺一刀,已經支撐不住了,跌坐在地怔怔無語,就連太監們小聲告罪:“八爺,冒犯了!”要將他拖拽起來,他都沒吭聲。
就在這時,後頭忽然傳來一陣涼涼的聲音:“皇阿瑪,八哥素來孝順,對良母妃體貼恭敬,他方才定是關心則亂才會慌不擇言,您就寬恕了他吧!讓太監這樣拽出去,他以後還有什麼臉面,不然還是叫隆科多、鄂倫岱兩位大人好生護送八哥回京吧。”
眾人頓時向後望去,胤礽也吃驚地看著從社死中回過神來,憋了一肚子壞水要報復的十四。
康熙眯起眼睛,不悅的目光停留在十四身上,他卻坦然無懼地與自家阿瑪對視,他和十三每天往外跑,說是打獵,實則卻在背地裡四處查探李長安冤死的真相,雖然還沒有確鑿證據,但也有了點眉目。於是他嘻嘻一笑,詐道:“皇阿瑪,兒子忘了,隆科多大人如今身居要職,不便擅離,不如還是讓阿爾松阿大人相送吧?對了,阿爾松阿,聽說你之前在木蘭圍場打獵時手受了傷,怎麼瞞著不說呀,如今好全了嗎?能當差了嗎?我那兒還有瓶好藥,回頭我讓人送到你府上啊!”
這下不僅是阿爾松阿,連已經頹唐不已的胤禩也猛然變了臉色。
澹泊敬誠殿裡如雷霆萬鈞,局勢一變再變,終究往更加不能挽回的境地裡去了。
但熱河行宮的綺望樓裡卻還是一片安寧恬淡,皇上雖然隻叫了十四以上的阿哥,但十八阿哥病愈,念著四福晉已有孕吐反應,如今臥床休息不大顧及得上,十八便是隨著四爺一塊兒來的熱河,如今正坐在程婉蘊面前,快快活活地吃著炸醬面呢。
程婉蘊見了瘦了一大圈的十八,又心疼又高興——這孩子恐怕和太子爺的命運真有那麼點神異的聯系,就在十八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時,太子爺也正好得了康熙的旨意,讓他先到煙波致爽齋見駕,父子兩個抱頭痛哭互訴衷腸解開心結後,才一同前往的澹泊敬誠殿,這才有了後頭的那些事兒。
可以說,隻要十八活著,沒有經歷幼子死在自己面前的康熙情緒也能稍微穩定一些,雖然聽著小太監們傳進來的話來看,好像也沒有穩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