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渾、景熙、老八、八福晉……在夢中,他被復立後的兩三年裡,支持著老八的那些人就沒有停止過一刻,他們看出了老皇帝對東宮的忌憚,到處栽贓遊說,試圖再次掀翻東宮。而事實上,他們也成功了。
他們證明了八旗勳貴依舊能夠左右整個王朝的更替,這是皇權與旗權爭鬥的落敗。或許皇阿瑪最後也意識到了這點,他對親兒子的疑心與防備,給了那些人可乘之機,最後自己也踩進了勳貴們費盡心機挖好的陷阱裡。
到了夢中最後,夢境便更為破碎、顛倒,似乎時間也是混亂的。
在夢中,他還見到了皇阿瑪的晚年,他孤獨地對抗著整個叫囂著立儲的朝堂,看見了佟國維、揆敘、阿靈阿串聯起來推舉老八為新太子,結果皇阿瑪冷冷地用一句“辛者庫賤婦所出之子,柔奸成性”廢了老八繼位的可能,卻又遲遲不肯再立儲。
他看見了被圈禁的老大,看見了被圈禁的十三,看見了深感時日無多,一直緊催著內務府加快修建鄭家莊行宮的皇阿瑪,他要安排好這些兒子的後事,才能放心撒手而去。
胤礽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劇烈跳動的心終於還是平靜了下來。
有時候,他不知道皇阿瑪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那張龍椅將好端端的父親變得十分陌生,好似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他的皇阿瑪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身側之人平緩悠長的呼吸讓胤礽回過神來,他俯下身替阿婉掖了掖被角,掀起床帳子下了床,推開窗往外看去,依舊還是黑夜,外頭一片漆黑,夜半寒風吹拂起了屋子裡的紗簾,他隱隱聽見了馬蹄聲,急促雜亂,似乎正從行宮外的那條官道上奔襲而來。
馬昂首嘶鳴之聲在黑夜之中也顯得越發清晰刺耳。
胤礽關窗的手微微頓住。
沒過多久,從行宮門口到內院的長廊上也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無比的腳步聲,門上傳話的太監幾乎連滾帶爬跪到門口:“太子爺,十三爺、十四爺奉旨前來……”
話音未落,胤礽已經透過窗子,看到了二門處一身戎裝的兩個弟弟,一前一後疾步向內走來,他們身後還跟著四五十個甲胄錚然的親衛。
他忽而想起夢中十三說的一句話:“那年在木蘭,八哥命阿爾松阿偽造我的手令,擅自調動我府上親兵與侍衛,倒成了害二哥的把柄……”
第169章 黑夜
太子爺披衣起來,門外太監通傳的聲響也足夠響,康熙漏夜傳來的旨意可不是玩的,屋子裡很快亮起了燈,伺候的奴才也顧及不了這般許多,手腳慌裡慌張。
程婉蘊也從睡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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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去摸身側的床榻,卻摸到一片冰涼,太子爺早就起來了,她立刻就掀開帳子往外看去,隻見太子爺腰杆筆直,正背對著她站在十二折雕達摩悟道的酸枝木屏風架後頭,從容不迫地穿衣戴冠,他一顆一顆將衣襟的盤扣扣上,並不慌亂,程婉蘊頓時松了口氣。
若是往常聽見這樣的聲響,她是不會在意的,康熙半夜來叫太子爺的時候雖不是日日有,但也是一有什麼朝堂大事就隔三差五擾人清夢。但今年不一樣,今年是康熙四十七年,程婉蘊自打翻過年就開始提心吊膽,即便養尊處優、迫使自己照舊好好過日子,還是不明緣故地瘦了好幾斤。
人到中年,向來隻有無故發胖的,她這樣無故消瘦,反倒證實了她心中對待圈禁之事早已沒有當初剛入宮時的隨意。那會兒想著不過換個地方躺罷了,也沒什麼。如今深入宮闱十多年,她已經知道圈禁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會有很多人被連累,會有很多人死。太子爺倒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他周圍所有所有的人都會被當做黨羽株連,不僅是姬妾子女、妻族屬人,那注定是一場大血洗。
程婉蘊有點怕怕的。
太子爺穿戴整齊,又囑咐何保忠去取香爐香案預備接旨,這才轉過來走到床邊坐下,安撫地摸了摸她還帶著剛睡醒的溫軟的臉,輕聲道:“天還沒亮,快躺回去再睡會兒,別擔心,是十三十四來了。”
程婉蘊望著太子爺欲言又止,即便是十三爺和十四爺,大半夜過來隻怕也談不上好事,但她知道自己在這兒上頭幫不上忙,隻能點點頭,強撐著笑了笑,將他的手拽下來,緊緊握在手心裡,說道:“二爺去忙吧,我等你回來。”
胤礽笑了,他是看到她如臨大敵的臉笑的,這表情做在阿婉臉上格外有喜感,就像個鼓鼓的包子,他將手抽了出來,他兩隻手捏住她臉頰,將她因過於緊張而快要抿成一條線的嘴角向上拉了起來,程婉蘊頓時吃痛:“嗷。”
“別怕,你的爺沒那麼容易倒下。”
胤礽松了手勁,替她揉了揉面頰,丟下這句話便起身邁出了門檻。
胤祥和胤禎立在院子裡,太監們手持八角宮燈照亮了兩人腳下見方之地,身後卻仍舊是濃重得化也化不開的黑夜,像隻噬人的巨獸趴在二人肩頭,壓得他們在靜候中都有些喘不過氣。
不多時,見胤礽一身杏黃蟒袍出來,他們二人立刻領著身後親兵跪了下去,朗聲道:“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千歲!”
“兄弟之間不必多禮,起來,皇阿瑪有旨意給我?”胤礽抬手虛撫,語氣平靜。
見過更為慘烈的夢境後,他望著十三和十四仍然年輕意氣的臉龐,隻會覺著慶幸,他慶幸他十幾年來一日不曾懈怠,也慶幸這一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終究不是沒有回報的。
“是,請太子爺接旨……”胤祥神色凝重地念完了這沒頭沒尾的聖旨,“……欽此。”
胤禎一直在旁邊觀察他這個二哥的神色,見他跪下接旨,聽了旨意神色越來越吃驚但卻不見慌張,隨後又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解的地方,胤禎心裡也有了底——隻要太子自己沒有破綻,欲加之罪便成不了真!有人陷害不可怕,就怕他那冰塊似的四哥跟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十三信錯了人,那可就真是掉了茅坑一身屎尿洗不清了。
“兒臣胤礽接旨,兒臣自幼聆聽聖訓,從來不敢冒犯鬼神,請皇阿瑪明鑑。”胤礽磕了個頭,“清白之身,沒有什麼怕人查的,十三弟、十四弟隻管秉公辦差就是。”說完就讓何保忠帶著幾個太監過來,先收拾出一個空院子來,讓這些兵丁進去搜查,確保無事後便將太子嫔娘娘、四福晉及膝下阿哥格格都挪過去,後續再挨個院子搜檢,這才不會驚擾了內眷。
胤禎眼珠一轉,忙裝作不耐的模樣,對身後的侍衛統領呵斥道:“沒聽見太子爺吩咐嗎,還不快跟這幾個公公去?搜查難不成還要爺陪著?你們自去忙就是了!”
十四爺的脾氣大,紫禁城內外無人不知曉,侍衛統領自然也知道,惹得這位爺不高興,回頭可沒有好果子吃,隻得連忙應了,忙率部眾列隊出去。
胤祥念完聖旨便連忙上前將胤礽扶了起來,等人都出去了,對上胤礽詢問的眼神,也隻能搖搖頭,說起了他們如何接到旨意、氣氛如何緊張,艱澀道:“事出蹊蹺,皇阿瑪那兒不知出了什麼事,忽然就遣了我們兩個過來,一句話也不許多問,我們便這樣蒙頭蒙腦過來了。”
胤礽略一思索,想到老四今日的話,已經猜到了可能是老大動手。
他還記得他頭一回夢見自己廢黜的時候,夢中曾提及,老四為營救他,辛苦搜集到了老大背地裡鎮魘東宮之證據,交託給老三,這才將他從頭一回廢黜圈禁中救了回來。胤礽原本以為這事應當是老四為了救他編出來的手段,胤礽深知老四聰明,這一招正好切中了越老越在意禍福吉兇的皇阿瑪的心,是極厲害的。況且,老大雖然蠢,但也沒那麼大膽子敢碰巫蠱之事。
但今生很多事都變了,皇阿瑪卻忽然叫十三和十四過來搜查他可有厭勝之物,難不成真有人那麼蠢真幹了這神神鬼鬼的事?而……木蘭圍場大半夜換防戒嚴,更是預兆不詳,胤礽想起夢境中皇阿瑪端坐在寶座之上,用一種高深莫測、冷酷的眼眸望著底下聯名保舉老八入繼東宮的眼神,心裡也是一突。
三人相互交換了消息,但都揣測不出所以然來,隻得搬了椅子來坐在院子裡幹等著。胤礽為表明清白,已下定決心不進屋子,不給任何人造謠抹黑的機會。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那侍衛統領忙出滿頭汗急忙過來了,他跪下拱手回話道:“奴才都查清楚了,張家口行宮太子爺與太子嫔娘娘起居的正院、四福晉起居之偏院、幾個阿哥、格格住的後院都已查明,奴才未找到咒物。”
胤祥和胤禎都大大松了口氣,尤其是胤祥,他一路過來冷汗都浸透了後背,如今叫夜風吹著,真是一陣一陣地發涼。跟著他們來的親兵,也是康熙給的人,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不是人人都能收買,何況誰知道皇阿瑪有沒有再暗中派人盯著他們呢?二哥沒有窩藏咒物,神色坦蕩,他是清白的,自然是最好的。
康熙這一招果然又奇又絕,把下頭的兒子嚇得夠嗆。
侍衛統領起來後,卻有些神色古怪地偷偷瞥了胤礽一眼,胤礽察覺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識轉過頭來,與他視線一碰,發覺他臉一下就漲得通紅,羞得抬不起頭,打了個千急忙退到院門口去等著。
胤礽:“?”
侍衛統領抹了一把汗:他方才在太子爺的床底下搜出來一個上好的檀木箱子,正大驚失色,誰知一打開,裡頭竟是一箱子女子用的汗巾子,有新有舊,花色各異。
這可比搜出來巫蠱的東西更讓人侍衛統領傻眼,聽見身後有屬下的腳步聲,他又連忙將東西扣上,仔仔細細地擺回了原位,還特意觀察了一下方位,力求不露出一點動過的痕跡。回頭太子爺若是知道他的癖好被他知道了,不知會不會將他砍了頭去。
侍衛統領膽戰心驚又面紅耳赤。
這事情了了,胤祥與胤禎商量了一會兒,便預備連夜回去復命,省得耽擱了夜長夢多,胤礽便親自送兩個弟弟出去,又叫他們記得回去了一定要跟老四通個氣。誰知,三人還未踏出行宮門,又聽見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此次來的人竟不是穿著侍衛處和善撲營等侍衛的衣裳,而是一身八旗官兵的梅花釘甲胄,來人正是滿洲鑲黃旗的都統克圖阿哈尼堪。
克圖阿哈尼堪在宮門前勒馬而下,步步錚然,即便是胤礽瞧見他都瞳孔一縮,皇阿瑪身邊親兵、侍衛眾多,怎麼會突然調用巡防在外的八旗官兵?克圖阿哈尼堪不是守在熱河行宮嗎!胤祥與胤禎也驚得面色煞白,一時都忘了說話。
“奴才克圖阿哈尼堪給太子爺、十三爺、十四爺請安!事出從權,萬歲爺吩咐一切送簡,奴才就長話短說了。”克圖阿哈尼堪是個大個子,滿臉的胡子,看得兇神惡煞,聲音也粗得像是喉嚨裡混著砂石,叫人聽得極不舒服,“皇上方才已移駕熱河行宮,請太子爺和十三爺、十四爺即可到煙波致爽齋見駕!”
胤礽聞言一震,道:“皇阿瑪怎麼半夜起駕回熱河?”
“奴才說不清,太子爺回去面聖,一切都清楚了。皇上吩咐了,太子嫔娘娘、四福晉及阿哥格格都留在張家口行宮,不得外出。還說,若是太子爺身子不適,就讓奴才抬也要抬過來,奴才隻能說到這個份上了。”克圖阿哈尼堪油潑不進,板著臉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皇命緊急,請三位爺上馬。”
胤礽知道,在十三十四離開後,木蘭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他意料之外的事,甚至這件事已經危及到了皇阿瑪的安危,否則皇阿瑪不會棄親兵而緊急調外圍兵丁,甚至連夜回了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