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殿裡,母女二人在火光下對坐已久,始終相對無言,許久許久,太子妃才故作平靜,微笑著開口:“你阿瑪已然答應了讓你留嫁京城,他會想法子說服你皇瑪法的。”
茉雅奇坐著不動,一直側頭去看結了冰花窗子外頭,窗戶禁閉著,她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恍惚著想起了那支冰糖葫蘆,哈日瑙海隔三差五去理藩院坐班,下了值總會給額林珠帶這個那個,他還和額林珠一塊兒訓那西洋牧羊犬,現在還是小狗,說以後要帶一窩回準葛爾部。
太子妃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她的婚事,她卻一點也沒有聽進去,隻是不說話。
“其實額娘早就為你相看了好幾家才俊,你是太子爺的嫡女,自然要嫁到最好的人家,額娘選來選去,覺著佟佳氏最好,”太子妃面上透著病態的潮紅,沒有注意到女兒異常的沉默,滿心都是為自己能將女兒留下來而高興。
這麼多年,她事事受挫,但在茉雅奇的事情上,終於有了希望。她身子已經不中用了,隻要太子爺肯答應讓茉雅奇在京婚嫁,且嫁個好人家,她願意不再延醫問藥,自絕而死。
她心裡知道太子爺對她的不滿,她想,她死了將位置讓出來,太子爺就高興了吧?
誰知,太子爺看著她,言語裡竟然多了幾分無奈:“石氏,那麼多年了,你竟然還是如此,罷了罷了。茉雅奇的婚事,孤身為其父,怎會不為她好好打算?你為了這事兒豁出性命,隻是仍舊不信孤,亦不信任何人罷了。”
太子妃心想,她本就無人可信。
最後太子爺答應了,但他最後卻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讓她死,讓她照舊好好活著就是。
在這一刻,太子妃終於終於明白了什麼,她很想回頭去看太子爺的臉,但終究忍住了,挺直背脊走了出去。
她以為太子爺厭惡她,會巴不得她早死,換一個得力的妻族,換一個賢內助,這是對他最好的。但他卻說,你好好活著。
原來,太子爺對程佳氏竟然是真心的,他甚至為了她,為了她,甘願……太子妃心裡想笑,又有些悽然。
但從很多年前起,她就對太子爺不抱任何期望了,她自打進毓慶宮的門起,就沒有奢望過太子爺對她的寵愛。
如今能得了太子爺對茉雅奇婚事的承諾,太子妃便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烏希哈和額林珠的婚事都讓她心裡顫抖,皇上許嫁孫女,隻顧著家國大事,從不管天遙路遠、部族徵伐。
一會兒藏地動蕩,一會兒又沙鄂蠢蠢欲動,根本就不是安定平安的部落!
瞧瞧九公主多幸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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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子妃對九公主的婚事也不大滿意,嫁給漢臣,以後也就那樣了,別看孫家如今風光,孫思克死後,他兩個兒子也再沒碰過兵權,孫承恩與孫承運前程都已經毀了,以後也隻能做個富家翁了。
能提攜家族、即便尚了公主、郡主仍舊能掌握實權的唯有滿洲勳貴,如鈕祜祿氏、佟佳氏、納蘭家都是如此。
在那麼多滿洲大家裡,太子妃挑來挑去,挑中了佟國維小兒子隆科多的次子玉柱,他如今已經是乾清宮一等侍衛了,因其父隆科多任步兵統領,已打算也將玉柱放進禁軍中歷練,可見皇上非常喜愛、信任他,日後的前程決計差不離。
宮裡的侍衛可都不是普通的侍衛,全都是滿洲勳貴子弟,隻有皇上喜歡、最親近的那些才有資格扈從在他身邊,不管是索額圖、明珠、納蘭容若、納蘭揆敘,都當過乾清宮侍衛。
再近一點,鄂倫岱、阿靈阿,也全是從侍衛做起的。還背靠著自己的母家佟佳氏、有正被重用手握實權的阿瑪,玉柱的未來指定差不了,太子妃相信自己的眼光。
“按理說,額娘不該將婚姻大事告訴你的,但今兒額娘太高興了,以後你再也不必擔心會被遠遠打發到苦寒之地受苦了。”太子妃向前傾了傾身子,握住了女兒的手,“若真能嫁入佟家,這輩子也就穩當了,額娘就是即刻閉了眼,也甘願。”
“額娘,當初你嫁入東宮時,也是這樣想的嗎?”茉雅奇默默將自己的手從抽離了出來,她講視線從窗外收回,對上太子妃震驚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顫抖著往外說,“您這一輩子安穩了嗎?您忘了溫憲公主嗎?那麼多人伺候著公主,佟佳氏又豪富,竟然會讓公主中暑而死,您相信這是意外嗎?”
“你瘋了,敢說這樣的話!”太子妃連忙將利媽媽都揮退了下去,屋子裡頓時隻剩了她們母女二人,“佟家和公主都不是好惹的,這樣的話可不許再說了!”
茉雅奇便低下頭,兩人又沉默了會子,太子妃軟和下聲音,安撫道:“別怕,你年紀還小,對婚事心裡惶恐是應當的,放心,額娘舍不得早早將你嫁出去,一定多留你幾年,宮裡的公主各個都是十八九歲才嫁人,如今不過是未雨綢繆,京中好人家的兒郎可是有數的,多少貴女爭搶著要嫁,即便我們生在皇家,也要提前謀劃才是。”
“額娘,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喜歡什麼樣兒的。”
茉雅奇緩緩抬起頭,已經滿臉是淚。
“額娘,你總覺著大姐姐嫁得不好,說程佳額娘是個傻子,但人人都看得出來,大姐姐與哈日瑙海青梅竹馬、兩人知根知底,準葛爾部雖然遠了些,但大姐姐嫁的人靠得住,她又喜歡,程佳額娘是因此才願意的!她是因為大姐姐自個喜歡,才願意將女兒撫蒙的!就連大哥、二哥大選的時候,她也想盡辦法問過二人喜歡怎樣的女子,竭盡全力為他們尋能討他們喜歡、婚後和美的妻子。你先前說完顏氏家世太差,程佳額娘偏心親兒子,可我和額林珠遠遠見過完顏氏,都覺著大哥會喜歡她的,她畫的一筆好丹青,恐怕京城裡都無人能及。”
太子妃面色鐵青,聲音也搖搖欲墜:“閉嘴!這些話是你該說的嗎!女兒家將婚事掛在嘴邊!我是這樣教你的嗎!”
茉雅奇本就抖顫無比的聲音漸漸被哭聲替代,她放聲大哭:“就連烏希哈,烏希哈也要撫蒙了!皇太後為她找遍了京中的子弟,我和她在寧壽宮胡鬧,把那些男兒的畫像全都翻出來看了,皇太後一個都沒看上,可到了額娘嘴裡,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竟然各個都是好的了!兩個姐姐都能嫁給喜歡的人,唯有我什麼也沒有!額娘究竟看得是人家的姓氏,是為了石家,還是為了我?”
“啪!”
太子妃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狠狠打了茉雅奇一巴掌,滿人是最忌諱打臉的,就是打板子、打掌心也比這一下來得輕。
茉雅奇捂著臉頰,被打得半個身子都偏了過去,她沒有抬頭,仍舊哭嚷著:“我不要!我不想像個物件嫁給什麼好人家!一點兒都不好!”
太子妃手指顫抖著,她也傷心欲絕,聲音嘶啞:“額娘為了你,性命都不要了,臉面也不要了,豁出去為了你求來的恩典,你為何總是這般不懂事?為何總是這般任性!”
茉雅奇抬起淚眼,堅持道:“我知道額娘為我的心,可全然用不著這樣!阿瑪不會不管我的,我才幾歲,額娘又何必心急!”
“你指望你阿瑪?你阿瑪的心全偏到後罩房去了,這個宮裡誰當你是嫡女!你竟指望著他嗎,若非額娘逼著他答應,他日後定然要將你撫蒙!”
“撫蒙又如何,留京又如何,緊要的是那個人!額娘,為何你總是不明白!”
這場爭執,最終以太子妃氣得暈厥,正殿人仰馬翻了結了,茉雅奇紅著眼眶看著額娘在太醫開的安神湯下昏睡過去,才放下心,低著頭跑到南花園裡蕩秋千。
雪不下了,把秋千上堆積的雪掃到地上,她了上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蕩著。
這樣冷的天氣,沒什麼人來南花園,四下靜謐,小宮女替她拿著披風,她呼出一口白氣仰頭去看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
灰蒙蒙的,就像她的心一樣。
約莫坐得手腳都凍僵了,茉雅奇不想回正殿,拖拖拉拉地挪著步子,走到前殿兩個哥哥的住處,見裡頭有火光,她便探頭進去看。
沒想到裡面極熱鬧,弘暄抱著大白貓坐在廊下,弘晳圍著當中那個奇怪的東西轉悠,額林珠捧著肚子笑話哈日瑙海被火苗撩得燒焦的發尾,一邊笑一邊拉住他的袖子:“這像什麼樣子,過來,我替你重新辮個辮子吧。”
哈日瑙海那樣高大的人,為了讓額林珠能夠得著,費勁地叉開兩條腿,還扎了個馬步,這姿勢又把額林珠逗得笑得前仰後合。
佛爾果春坐在宮女懷裡啃著糕子,脆生生地道:“大姐姐,你再不梳好,姐夫這腿都要劈開了!”隨後又老氣橫秋地嘆氣,“哎,就沒人給我大姐夫拿個凳子嗎?”
額林珠和哈日瑙海聽見這聲姐夫都紅了臉,眾人都大笑起來。
正殿裡的事被利媽媽勒令瞞得死緊,外頭的下人不知道,屋子裡的爭吵也隻有茉雅奇和太子妃自己知道,就連利媽媽也隻知道母女倆吵了架,旁人更是隻以為太子妃又生病了,反正這也是常有的事。
更別提弘暄弘晳他們,他們可能都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她在門口躊躇著,卻被額林珠的太監善和眼尖瞄見了,連忙出聲喚她:“二格格,您可來了!方才大格格使奴才去正殿尋您,您院子裡的人都說您出去了,這才沒找見呢!”
額林珠正費勁解哈日瑙海頭上的辮子,抓了一手的瑪瑙,見她來笑道:“你快來,弘晳又弄出個蒸汽烤爐,好玩得勁,能烤一整隻羊呢!”
茉雅奇身後是寂靜無聲的雪地與黑夜,眼前卻是溫暖的火光與溫柔的人們,她知道回頭額娘若是知道了,隻怕心裡又會不高興,但她心裡不受控制,僵硬冰冷的手腳先動了起來。
“是嗎!讓我也瞧瞧!”她扔掉了心裡那些陰霾,微笑著跑進了明亮溫暖的院子。
後罩房裡,孩子們自己去玩了,程婉蘊和太子爺趁機打了個架,聽著屋子外頭樹枝上的雪時不時掉落的聲音,都很有些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