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主和十公主都是她看著長大的,畢竟章佳氏一直住在永和宮,她對這兩個安靜溫和的公主也有幾分憐惜,看著她們就像看見了她的溫憲一般,好似以前三個小女孩兒總聚在一塊兒翻花繩做針線的日子並沒有消散。
她溫和地讓她們進來,笑著問道:“今兒天這樣好,怎麼沒出去放風箏?以前不是隻要見著外頭起了風,便日日都纏著要去放的麼?”
八公主腼腆一笑:“天熱了,曬得很。”
一向是小跟班的十公主也點點頭:“姐姐不去,我便也不愛去了。”
德妃又關心了兩個孩子幾句,問了她們身邊的嬤嬤,日常起居和飲食,說八公主近來天熱了胃口小了,不大愛用膳。
十公主倒還是老樣子,她喜好習瘦金體,人也偏慕清雅愛瘦的宋時風,一向吃得比鳥兒還少,就胖一點都會刻意少用一點兒。
德妃聽了便不由蹙眉。
“德額娘別擔心,”八公主解釋道:“這也是因著天熱了的緣故,回頭德額娘命人給女兒熬兩回梨湯去去火就是了。”
“你跟溫憲真是一個樣兒,極怕暑熱,以後去了蒙古……可怎麼辦呀。”德妃擔憂地嘆了口氣。
八公主溫柔地攬過德妃的手臂,笑道:“蒙古涼爽,額娘不必為我擔憂了。”
德妃撫了撫八公主的頭發,眼底是抹不開的憂慮,康熙已經跟她透露過八公主的婚事了,大概率小八日後是要撫到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翁牛特部,而且恐怕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康熙朝幾乎沒有博爾濟吉特氏的妃嫔,早年還有幾個,但都已經病逝多年了,出自翁牛特部的更是一個沒有,如今送一個女兒去安撫也是正理。
這件事德妃沒有瞞著八公主,她希望八公主不要像端靜,因此明明白白告訴了她,希望她能早有心理準備。
因此八公主能這樣說,並不忌諱撫蒙之事,德妃心裡還是欣慰的,隨後,她果然讓人去預備小吊梨湯來:“既如此,這幾日便少出門,在屋子裡納涼是正經。”
二位公主都應是,隨後便各自回了屋。
八公主十公主都住在敏妃生前住的偏殿,一人住東廂一人住西廂。
十公主回了屋便歇下了,八公主卻坐到窗邊,想到上午在擷芳殿跟著繡娘學女紅,聽太子爺的大格格額林珠和她妹妹茉雅奇說起來:“你知道嗎,我小舅舅也要出海了,如今隻怕都到廣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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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雅奇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說:“喔?他也要跟格爾芬大人遠洋去澳洲嗎?”
額林珠興奮得比劃著說:“也可能是要去打紅毛人呢!我聽額娘說,阿瑪還把那支嵌瑪瑙的手銃賞給他了,讓他好好為大清爭光。”
八公主捻針的手不由微微一顫,那針尖一個不防便扎進指尖裡了,如今還有些發疼。
捏著指尖,八公主靜默半晌,回頭望向牆上掛著的那隻彩蝶風箏,那隻風箏原被樹枝掛破,後來又被她用絹布細細補好。
她本想叫人把這風箏拿去扔了,終究還是不舍得,隻讓人給她收了起來。
幸好從始至終都沒人知曉她的心事,她在暢春園泛舟時就見過那個飛揚的少年,還有當年木蘭行圍,她跟著母妃站在看臺上看著他以一己之力摔翻蒙古各部的勇士,最後他整個人幾乎被彩色的綢帶都淹沒了,隻剩下半張臉露在外頭,眼眸卻比天上的星子還亮。
還有很多時候,大多都是在宮巷裡不期而遇,她身邊帶著許多人,高高地坐在肩輿上,他與其他侍衛巡視路過,或剛剛從毓慶宮裡拜見了太子嫔娘娘要準備出宮,他避讓單膝跪在朱紅的牆根下,頭恭謹地低著。
她便隻能看見他挺拔的背脊與肩膀,還有一點垂下的眼睫。
大多時候,就是這樣擦肩而過時克制地遙遙瞥一眼,錯過了連頭也不敢回,隻能借著日頭西斜的影子,悄悄地望著地上的他的影子消失在視線裡。
後來,她知道自己要撫蒙了。
一直以來,她把少年的影子珍藏在心裡,從無人知曉,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隻下意識留意著、收集著零零碎碎的他的消息,她大約知道他宿職的時間與巡視的時辰,便刻意地帶了風箏去擷芳殿,可是也放了很多日的風箏,才碰見了他一次。
最終最終也隻敢借著摘風箏和他說了一句話,但以後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有他的前程,她也有她要背負的重任,他們本來就像兩輛背道而馳的馬車,隻曾經短暫地、互不知情地擦肩而過罷了。
也好,也好。八公主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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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宮裡,王嫔卻面色鐵青地攥緊了手中的書信,李煦寫了信給她,暗示讓她選漢軍正白旗、太子妃的妹妹為十五阿哥的福晉人選,帶信來的太監也是李家曹家留宮裡的人,還給她帶了兩句話,一是石家給她兄長送了三萬兩白銀,二是曹李兩家需要她跟東宮維系更為親密的關系。
在杭州的凌普一家子已經被李曹二家拿銀子喂成了一頭待宰的肥豬,但靠上太子爺的一個奶嬤嬤、一個奶公還不夠,眼瞧著皇上老了,眼睛都花了,他們自然也想要得到未來儲君的青睞與看重。
李曹兩家遠在江寧和杭州,不知宮裡的底細,她與太子嫔娘娘相交那麼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太子妃在宮裡已危如累卵?十五本就不得康熙寵愛,再娶這樣一個福晉,日後的前程豈不是更糟了!
王嫔雖也人到中年,但卻依然美貌得驚人,隻是如今氣得幾乎扭曲了,心底深恨不已。她一輩子都任人拿捏,如今連她的兒子也要如此,就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絕不願兒子被人如此利用!且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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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又一年大選開始了。
今年的選秀較為不同的是,將當日參加選秀的鑲黃旗、鑲白旗秀女們被分為滿洲、蒙古、漢軍依次排列;而不似往年一般,滿洲歸滿洲,看完所有滿洲八旗才看蒙古八旗、最後是漢軍八旗,如今是鑲黃旗、鑲白旗的滿蒙漢一塊兒看,隨後又按照年紀與父親的官職大小,相同年紀、相同背景身家的秀女被分到一起,注明每個年紀的秀女各有多少名,排成多少列。之前因病逾歲的鑲黃旗秀女被單獨列出,排在最後。
秀女自順貞門入宮以後,由內務府總管太監安排人領進御花園,先賞給些茶飯,隻是應選秀女初入宮闱,誰也不敢行差踏錯,更怕吃錯了有心人給的東西,因此連茶都沒人敢多喝,稍稍等候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頭御花園絳雪軒有了響亮地唱和聲:“宜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太子嫔娘娘到、王嫔娘娘到。”
在門外小花亭等候的秀女們個個都緊張了起來,屏息靜氣地站著,等候太監傳喚。
絳雪軒正面五間楠木大門大開,萬壽無疆的菱花槅扇窗也都支了起來,軒內左右各放了四盆冰山,裡頭已安放好了四張八仙椅,鋪了冰涼的絲墊,一番見禮讓座後,宜妃、德妃坐在正中上首,程婉蘊坐在宜妃左側,王嫔坐在德妃右側。
今天看的是滿洲鑲黃旗與鑲白旗,這是滿洲最尊貴的兩個旗,也是勳貴之女扎堆的旗屬,個個拉出來祖上都能說出個寅卯來,但除了宜妃笑著讓阿靈阿之女鈕祜祿氏留牌子之外,這兩旗隻走馬觀花看了一個時辰,就通通撩了牌子。
與太子爺多年相伴,程婉蘊了解太子爺的性子,因此隱隱有些直覺,太子爺雖說滿蒙漢三旗女子皆可,但實際上並不想讓弘暄、弘晳娶得太好,甚至不願意他們娶滿洲勳貴的女兒為妻,這是從三年前弘暄頭一回選福晉的時候,她從太子爺的話頭裡猜出來的。
當初她也是看了好幾個好出身的秀女留了牌子,但復選的時候全都被康熙否了。
後來連中等滿洲人家的女兒康熙也不滿意。
太子爺便笑著與康熙道:“還是皇阿瑪看得仔細周全,弘暄的婚事能得您親自掌眼是他的福氣,兒子也覺著頂好再好好看幾年,弘暄性子還未定,不著急。”
康熙這便就坡下驢了:“就依你吧。”
太子爺回來在私密的床笫間,拉緊了床帳子才慢慢地與她說:“我也是拖到二十出頭才成親,弘暄是皇長孫,皇阿瑪謹慎些是理所應當的。”
程婉蘊就明白了。
就像對待太子一般,康熙不想弘暄娶太好的福晉、也不想他太早娶親。
弘暄成親代表著太子爺的下一代已經長成了,他若再率先誕下康熙的重孫、嫡重孫,東宮一系就像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一般,從此不論平地與山尖,風雨撼不動。
所以今兒滿洲最尊貴的上三旗,程婉蘊都是看個熱鬧,甚至看到後頭都有了些臉盲症,各個都看著差不離,再後來就幹脆走神摸魚了。
……晌午吃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