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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好容易不下雪了,程婉蘊又想起來搗騰太子爺的圖章和藏石。
會刻章的人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石頭的,更別說太子爺這樣千尊玉貴、錢多燒手的人,他的石頭恨不得拿一整面牆的櫃子來裝也不定裝得下,還有幾個大箱子,裡頭堆放的都是些他看不大上的石頭,普普通通的、顏色雜的,就這樣白收著。
太子爺最喜愛壽山芙蓉,再次一些,便是田黃,再次些,便是青田凍石。之前不知哪個外放閩地的官員投其所好,給他送來一方潔白無瑕、溫潤如玉的芙蓉石,頂上又有一點雞血紅俏色,上頭專門請的江南雕玉的師傅給雕了幅薄意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山水圖,那一點紅,特意被留成了一輪雲霧間噴薄而出的紅日,這塊石頭從此那就成了太子爺的心頭好,藏了幾年也沒舍得拿出來刻,前陣子他拿出來抹油保養,被程婉蘊瞧見了,真不愧是太子爺喜歡的東西,不僅料子好,雕得意境更好,她也好喜歡。
於是做了回伸手黨,磨了太子爺給刻了個名章,太子爺還與她玩笑道:“阿婉,你可知君子不奪人所好?”,程婉蘊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君子。”
惹得太子爺大笑,最後親自操刀,用的漢白印體,給她刻了“婉蘊”二字。刻完還放在手裡揣摩了好一會兒,才給了她。
程婉蘊還不大滿意呢:“我原想著處理那些宮務雜事的時候能用呢,你不正經刻個名字,這樣蓋上去多不嚴肅呀?”
當時太子爺便意有所指地微微笑著說:“你管家時自會有能用的印,這個小印你便留著自個書畫、寫家信時用就是了。”
程婉蘊當時不知道他說的管家時能用的印是什麼,隻當他以後還會給自己刻上一方,因此也就撩開不提了。
後來,程婉蘊便日日愛去太子爺藏石的小庫房淘金了,順道替他給石頭抹些老茶油,往往這時候孩子們都自個出去玩了,這就是屬於她的安闲日子,自打進宮來她就這樣,外頭的風啊雨啊,她從來不管,就算太子爺要被廢了,她也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但她常對自己說,那日子總得一日日過,一口吃不成一個胖子,先把腳下的日子過好再說其他。
對孩子也是,主打佛性養娃,弘晉和佛爾果春長到三四歲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點自我意識以後,程婉蘊就懶得去幹涉他們了,把他們當做大人一般交流,隨便他們去做什麼,她隻照顧他們的起居,她雖也關心他們的大小事、課業,但大多都不強求。
即便弘晳如今朝著科學狂人的方向狂奔,程婉蘊雖也期許,但卻不會在他面前說你一定要做出什麼成就來,要改變整個時代,程婉蘊不舍得將這樣的事情壓在他一個孩子身上,就連喜歡算學、喜歡科學,也是弘晳自己選的路。
因此梁九功傳旨來的時候,程婉蘊什麼準備都沒有,手上甚至還沾著茶油。
聽著他的賀喜,程婉蘊呆了呆。
太子嫔是個封號亦是個稱號,在太子有很多側福晉的時候,得了太子嫔稱號的側福晉便從裡頭凸顯了出來,躍升了一級,就像宮裡有些貴人隻能叫張貴人、李貴人,但有些貴人卻有封號,比如以前的良妃,她便得了個良的封號,可稱為良貴人。
因此程婉蘊懵懵懂懂地跪下接了旨意,還以為往後宗人府修改了玉碟記檔便就是了,她也以為自己隻是多了個稱號,很是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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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知道,就為了“太子嫔”三個字,太子爺為她求了三年,康熙才肯答應,她也不知道,得了這個稱號後,這從此她就能像太子妃那樣站在他身邊了,甚至以後有資格能協助太子妃掌管後宮宮務。
很快,程婉蘊就明白,事情真沒她想象中那麼簡單。
太子嫔這三個字重若千鈞。
她居然有太子嫔印!她還以為隻有太子妃有寶冊和印,原來太子嫔也有!難怪太子爺說她以後會有自己的印的,原來是指這個?
就在她接完旨大概過了半個來月,程婉蘊還以為早完事兒了,都在和孩子們一起在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內務府又忽然來了人將她屋子裡的東西都換了一遍,還讓繡娘過來給量了身子,要重新定制新的吉服。
大清的祖制裡頭是沒有太子嫔的,因此他們隻能照著前明冊立太子嫔的儀禮,比著太子妃的規制,將冠服、吉服、大圭、冊印、儀仗都降低一等,但又要比側福晉更高一等,為了康熙突如其來的這個旨意,已經臨近過年的內務府忙得人仰馬翻。
而她過年參加大宴的石青色吉服大衫已經和太子妃一模一樣了,隻在花紋、細節上略微有一點不同,冊子也是和太子妃一樣的鍍金銀冊,隻是稍稍小一點。
等她這些行頭都置辦好了,這才重新選擇了吉日,宗人府備告了太廟,宣布要正式冊立太子嫔,隨後由保和殿大學士張英過來為她宣讀了長長的溢美之詞組成的冊文。
讀完後,張英還笑道:“這冊文署的雖是下官的名,實際上卻是懷章寫的。”
程婉蘊笑著再次鄭重福身:“這麼些年,懷章多賴張大人教導看顧了。”
張英忙避開:“太子嫔娘娘折煞下官了。”
從此之後,她和太子妃一樣,可被稱呼為娘娘,過年過節參加大宴時,隻需向康熙行四拜禮了(以前都是行八拜禮),程婉蘊這才明白這三個字,真的不一樣。
之後,她漸漸也知道了她能被冊封的緣由。
除了太子爺的努力、王嫔的意外助攻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懷章在任江南道御史的一年裡,幹了不少大事。懷章年初外放,程婉蘊是知道的,她覺著年輕人多走走多看看是好事,一直拘在京城裡當官,反而沒有益處,所以吳氏愁眉苦臉進宮來和她說御史一職不好想求她跟太子爺要個安穩的官職的時候,程婉蘊挺不客氣把她撅回去了:“額娘要看得長遠些,成日裡做些抄寫修書的活,難不成要讓懷章活成他嶽父那模樣麼?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如何才對懷章最好?額娘是個明白人,不如回去多想想,請回吧。”
吳氏也老了,她這個年紀自然想要兒孫都在眼前,更何況丁氏剛生下懷章的幼子才周歲,這一外放,丁氏也得跟著去,孩子小小年紀爹娘不在身邊,她自然要心疼的。程家如今與當初剛進京時的境況早已天差地別,吳氏已想著享福的事兒了。
程婉蘊理解她,但不能慣著她。
後來她為了以防萬一,又讓懷靖給程世福傳了話去,讓他回去和吳氏多談談,皇上下的旨意,這難不成還能改?當官又不是菜市場買菜,還能挑挑揀揀,程婉蘊懷疑程家這幾年水漲船高富貴得太快,周圍的人常年恭維著、奉承著,讓吳氏也有些飄飄然了。
之前她聽說沿兒胡同程家相鄰的人家,還有主動買了別處,要把原本的宅子送給程家的,程婉蘊心裡就咯噔一下。
然後她連忙讓青杏把她這麼多年的積蓄都找了出來,悄悄地給懷靖送了幾萬兩銀票出宮去,讓程世福趕緊帶家人們搬家,寧願自個掏銀子遠遠的買個大宅子,也不要無功受祿,那些無事獻殷勤的人總是想從你身上得到更多,才願意付出大價錢的!
何況外頭盯著太子爺的人那麼多,想從程家下手的應當也不少,畢竟與那些滿洲勳貴大族來比較,程家依舊是最弱小最好欺負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謹慎些沒有壞處。
程世福後來又讓懷靖把她的銀子退了回來,說家裡有錢,之前程家也趁著海貿的熱潮投了幾條船,掙下些銀子了,足夠置換大房子了。於是程家今年已經搬出了沿兒胡同,在更偏一些的地界,買下了一間更大的宅子來住。
程婉蘊知道他們都搬過去後才松了口氣,即便入宮那麼多年了,她依舊很清醒,再鮮花著錦又如何,曹家煊赫不煊赫?等四爺登基,後來又落得什麼下場?這就是不清醒的下場。得意的時候往往更不能飄,穩得住就是百年世家,穩不住也就一日曇花了。何況現在距離太子爺被廢也就幾年光景了,程婉蘊涉及到宮外的事總禁不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跟患了被害妄想症似的,總覺得背地裡有人搞鬼。
這回也是,程婉蘊認認真真把道理跟懷靖說了明白,就讓他出宮把話帶去。
後來程世福和懷靖是怎麼勸吳氏的,程婉蘊便沒多細問了,直到懷章外放了,吳氏也沒再提這件事,想來多少知曉利害了。
接著說懷章。江南道是“蘇浙皖”三省,程懷章到任的正好是監察浙江政務的御史,他這次是跟張廷玉一塊兒去的,隻不過張廷玉補的是海寧知府,兩人過完年,一同乘著漕船自京城出發直奔海寧。
這也是太子爺刻意為之,太子爺當然知曉御史不好當,但地方上的好缺不多了,思來想去,太子爺還是決定將兩人派到這兩個位置上。張廷玉任的海寧知府,而海寧歸浙江管轄,懷章的妹婿趙熊詔的父親趙申喬便正好為浙江巡撫,兩人都在自家人的地界上,自然不會有人為難。
而且趙申喬原本是刑部主事,秉公辦案為民伸冤做得很是不錯,之後得李光地舉薦得遷浙江布政使、浙江巡撫,上任時僅帶一挑子書,幾個僕從,其他什麼都沒有,上任後“不挾幕客,治事皆躬親,例得火耗,悉屏不取”,是個有名的清官、能臣,在浙江多有惠政,漸得康熙信重。
跟著這樣肯認真做官的人,是能學到真本事的,太子爺原本想著懷章與張廷玉這樣跟著趙申喬歷練個兩三年,不愁出頭。
誰知,福禍相依,他們一到浙江屁股都還沒坐熱,江南就生了大旱災,最多雨的春季滴水不下,春苗幹死,河水枯竭,赤地千裡,海寧各縣全是災情飛報,又夾著各種偷雞摸狗、偷盜搶劫的事來,鬧得人心惶惶,米價飛漲。
最遭的是,大清全國上下的八成糧食都來自江南三省這著名的魚米之鄉,一旦天災蔓延,餓死的可不僅僅是江南道三省的人,長江以北常年依賴南邊糧米的省縣,乃至京城裡、皇宮裡也要受大受影響。
程懷章和張廷玉別說食不下咽了,這時候就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沒心思多看一眼,張廷玉帶著程懷章到地裡去一看,兩人抓了把打蔫的稻苗,都有些發愣,張廷玉望著頭頂明晃晃的日頭,喃喃道:“隻怕用不著三年任期滿了,今年江南若是欠收,咱們倆估摸著很快就能摘掉官帽回京問罪了。”
懷章卻沒有注意張廷玉的話,而是在觀察土壤,每逢大旱必生蝗災,而江南道蘇浙皖又是蝗災高發的地方,懷章以前跟著程世福在歙縣那麼多年,親眼見了不知多少起蝗災,據祖母說,康熙九年時,蘇浙皖連續三年蝗災,餓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隨手撿了一根木枝,插入稻田底下的土壤,將土塊翻了出來,一點一點碾碎查看,蝗蟲是極奸詐的,它們常將蟲卵產在土下十寸之處,甚至更深,光看土面壓根看不出來,等翻開時看到黃色的蟲卵,懷章就知道遭了。
有一顆蟲卵,意味著這裡定然還有成千上萬顆。
程懷章站起身來,仿佛能得見蝗蟲黑壓壓遮天蔽日掠過頭頂的可怖場景。他小時候也見過很多次蝗災,也不知怎的,自打大清入關以來,蝗災頻發,幾乎兩三年就要發一回,當時程世福當縣令的時候,他經常聽吳氏說:“你阿瑪又拎著鋤頭帶人去捕蝗了。”
蘇浙皖三省本地生發的蝗蟲也就罷了,大多還有從北方飛過來的,這就防不可防了,官員們也時常借口蝗蝻並非本地生發,而是鄰境飛來,希圖卸罪,但康熙登基四十餘年,得到蝗災的奏報多了,深知這些官員的本性,因此不論是本地生發或是鄰省飛來,治蝗不力導致飢荒的州縣衛所官員,各個都要革職拿問。
張廷玉生在京城高門大院裡,並不認得蝗蟲,見程懷章一臉凝重,還湊過來問:“這是什麼?你臉色怎的如此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