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程家儼然已成新貴,他們哪裡敢收程家的銀子,巴結還來不及呢!
程懷章和程懷靖跪在程世福身後,當爹的沒起來,他們自然也就跪著,兩人伏在地上偷偷交換了個眼神。
懷章是略含責怪的眼神:“你在宮裡理應消息更靈通些,居然不知道提前給家裡帶個信啊?”
懷靖是大呼冤枉地擠眉弄眼:“我跟姐姐在園子裡好不好,我上哪兒知道去啊!”
後來等傳旨太監走了,程世福才忽然想魂魄歸位了一般從地上一躍而起:“快!快啊!快去買炮仗!!”
一家歡喜一家愁,在沿兒胡同的程家大放爆竹,還張羅著要請客了,已經把兒子們都打發去張家借廚子了的時候——
而幾條胡同相隔的石家,卻一片愁雲慘淡,門口已經搭起了大片慘白的蘆棚,門上牆上都掛了白布,孝子賢孫已披麻戴孝守靈燒紙。
靈幡隨風飄蕩,紙錢的煙灰嗆人,石文炯四十幾歲的年紀,修剪著利落的八字胡,已經從兵部告了喪假回家,他站在靈堂裡,望著牌位上母親的姓氏,還有正中那黑沉沉的棺材,眼裡流露出一絲悲意,隻是隻有他知道,這個悲是為了自己的前途還是為了母親的離去。
他兩個兒子已經舍官回家了,還有一個跟著太子妃的兄弟一起遠在天津衛的小兒子,估摸著也收到信要回來了。
石夫人默默走到他身後,為他披上一件素白的外衣,石文炯沒有回頭,背著手沉聲問道:“宮裡可有什麼信?”
石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一早,太子妃娘娘賜了路祭。”
石文炯微微蹙起眉頭——皇上素來重孝,每逢臣子裡有報丁憂的,都會派親近的太監到臣下家裡賜祭,可如今卻隻有太子妃娘娘派人出來,這太古怪了……
總歸是官場沉浮已久的人,石文炯直覺不太對勁,石家為太子妃母家,不應受到如此慢待才是,正當石文炯猶豫要不要派人進宮打聽消息時,就聽說了程家抬旗之事。
“不好……”石文炯幾乎是脫口而出,他一下就明白過來,皇上在朝堂上最善用平衡之道,他這是要棄用了石家,才會這樣扶另一個起來!
太子妃性子要強,與太子似有不和,石文炯身為伯父也有所耳聞,但他萬萬沒料到會鬧到此地步!他轉頭望向石夫人,幾乎是目呲欲裂:“愚婦!你常入宮陪伴太子妃,怎麼不知多多規勸太子妃,如今豈不是要拖著全家下地獄!”
石夫人被夫君嚇得滿臉慘白又滿腹委屈,不由低頭嗚咽哭出聲來——太子妃極有主意的一個人,豈會聽從她這個堂伯母的話?她進宮除了奉承著太子妃還能怎麼辦?不論太子妃做什麼她自然要說她的好,難不成要她頂著太子妃說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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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文炯心頭一片冰涼,卻一時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丁憂三年,三年後喪期服滿再起復或許不知要被打發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說石家亂成了一團,就連正殿裡,剛剛從昏迷裡蘇醒不久,好不容易能坐起來喝藥的太子妃,也被這程家抬旗的消息驚得喘不過氣來了,她不停地倒著氣,臉又變得青白一片。
利媽媽嚇得不行,扶著眼瞧著又要往後倒去的太子妃,不住地叫人喊太醫來。
而隔壁屋子裡,一直見不到額娘的二格格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壓抑的氛圍,本性乖巧的二格格頓時大哭了起來。
二格格的哭聲像一根針似的刺痛了太子妃的心,讓她從天旋地轉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她抓著利媽媽的手,垂著頭不住地喘粗氣,好歹是挺住了,沒有氣急攻心再次昏過去。
“娘娘,娘娘……”利媽媽也焦急地摟著太子妃,不停替她順著後背,呼喚著她。
忽然,利媽媽的手背突然滴了一滴淚,她愣住了,入宮也快十年了,這是太子妃頭一回在人前抑制不住地掉淚。
“媽媽,原是我錯了嗎?”
利媽媽一陣心酸,她躊躇半晌,最終還是隻啞著嗓子喚了一聲:“珉姐兒……”
“媽媽,原來當個精巧的籠中雀兒,反倒比我的命好多了……”太子妃閉著眼慘笑,“我想堂堂正正給石家掙了臉面來,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抬起通紅的眼,望著這高高的宮牆,喃喃道:“可我不想當雀兒啊,我想讓阿瑪為我驕傲啊,我隻是想讓阿瑪為我驕傲啊……”
利媽媽看不下去了,她心痛難當,也不由掉了淚,說:“娘娘,太子爺已經回來了,奴婢這就去請……這就去請……”
“不必了,媽媽……不必了……沒用了……”太子妃得知程家抬旗以後就什麼都明白了,太子爺這是徹底厭棄她了,於是帶著連石家也不要了。
她絕不會為了她、為了石家說情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她頭一回忤逆太子,太子爺就問她:“你還記得你從前是什麼模樣嗎?你還記得你剛入宮的樣子嗎?”
如今想來,那個過去的眼眸清澈的自己,她真的快要記不清了。
太子妃呆坐了一日,隨即又聽畫戟急匆匆來回:“聽聞瓊州黎人又生亂子,不順朝廷,彈劾石琳大人察奏不利、守土不力的折子已經如雪片般遞進宮了。”
太子妃搖搖欲墜,她的意識最後一絲清明,仿佛又回到她倔強不服氣和太子爺決裂那一日,她仿佛又聽見太子爺怒極地說:
“你以為我如今不能廢你,你就有恃無恐嗎?那你且看日後,我到底能不能廢了你!”
原來……太子爺是預備這樣廢了她啊。太子妃如今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原來,並不是一定要休了她、奪了她的太子妃名頭才叫廢……
第132章 逝去
康熙四十二年,九月。
涼冷三秋夜,已過了宮裡下鑰的時辰,但胤礽仍還留在索額圖府上。
索額圖纏綿病榻兩年有餘,這屋子裡浸透了清苦的藥味,如今藥爐撤了,換燃上了養心安神的柏子仁與老山檀根,那一縷香煙虛無縹緲地從樟木小香盒裡嫋嫋升起,分明是清淡心安的味道,胤礽卻覺著好似還是滿腔滿鼻的苦藥味。
他坐在床榻邊的小杌子上,靜靜地陪伴叔公走過最後一程。
自打他幼時起,叔公就一直陪伴他、保護他,叔公雖有私心,他卻實實在在得到了叔公毫無保留的庇護,索額圖在時,就像個擎著大傘的巨人一直站在他身前為他遮風擋雨。
以後叔公走了,再遇大雨滂沱,他從此也隻能自己執傘了。
因太子爺在,索府上下正在無數燈燭下悄然忙碌著,說話都壓著嗓,陀羅經被、棺材、孝衣、靈幡、紙錢、念經的和尚都提前預備起來。
索額圖已經不大說得出話了,半睜著眼,視線也渙散得落不到胤礽的身上。他如今正是彌留之際,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時突然好些,還能和胤礽斷斷續續說幾句話。
人之將死,索額圖卻沒有再為赫舍裡氏、為他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求什麼,留給胤礽的最後一句話伴隨著這個老人渾濁的一滴淚:“往後……太子爺……總算可過得暢快些了。”
這話像刀子似的割開了胤礽的心。他坐在那兒,忍著酸澀道:“叔公渾說什麼呢。”
索額圖卻閉上了眼睛,之後再無力說話。
原來他一直都明白,他站在那兒一天,胤礽受康熙的猜忌便多一天,那個他曾經侍奉了幾十年的老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幫著擒鰲拜的小皇帝了,即便他已乞休賦闲在家,身處深宮的老皇帝仍舊隻盼著他能早點死去。
可是,他又不能真這般撒了手,皇上不需要他了,太子爺還需要他。
胤礽眼眶發酸,站起身來,走到屋子外頭,抬頭去看天上的夜色。
至少,他挽回了叔公的身後名。
他曾經夢到叔公身披九條鐵鏈、每日隻給一餐水米幽禁在宗人府,那時的叔公已經六十七歲,最終這樣悽涼地困餓而死了。這樣死後,皇阿瑪似乎仍不解氣,將他痛批為大清第一罪人,將索額圖的罪行抄錄在邸報上曉諭天下:“爾為大學士,以貪惡革退,後復起用,罔知愧悔。爾家人訐爾,留內三年,朕意欲寬爾。爾乃怙過不悛,結黨妄行,議論國事。皇太子在德州,爾乘馬至中門始下,即此爾已應死。爾所行事,任舉一端,無不當誅。”[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