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棋子自然要安插得深一些,才不會叫人看穿,現在才來問找人會不會太晚了些?明珠望著大阿哥眼裡那清澈的愚蠢,再次克制地忍住扶額的衝動,他飲了一小口茶,盡力微笑維持著風度:“……都安排好了,大爺隻管約束好門下之人,再提醒娘娘不要過於張揚,便可靜候佳音。”
胤褆聽了更為高興,他玩不來這樣的人心權術,因此他學會了聽話。
“大爺封爵在即,索額圖此人的性情臣心知肚明,他必然會比以往更為激進地與臣爭鬥,免不了就要籠絡更多文人漢臣、八旗子弟,以防著太子爺被您壓了下去,這就是咱們的機會。”明珠微笑著將胤褆送到了門口,最後低聲囑咐了一句,“您旁的都不必管,就照著臣所說的,以後您隨幸皇上出行之時,就多說些太子爺犯的一些小錯,哪怕誇大些也無妨,但要記著,您說的時候一定要流露出無意、心直口快的模樣,這樣皇上就不會計較您詆毀兄弟,隻會越發對太子不滿。這樣吧,臣送您一個門客,他有三寸不爛之舌,您可以多向他問計,錫珠,你跟著大爺。”
錫珠從門房裡出來,他人生得風流,又有一雙笑眼,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明相送走了大阿哥和錫珠,其子揆敘連忙過來攙扶,明珠擺擺手:“我自己走。”
“阿瑪為何不讓兒子跟著大爺?反而叫兒子去幫襯八爺?”揆敘一路跟著明珠進了他的書房,實在忍不住問道,“八爺母家卑微,又被皇上所惡……”
明珠微微一笑:“方才,我對大爺說了個故事,叫‘陳平周勃誅滅諸呂,迎立漢文帝’。這個故事,為父不必再多言了吧?”
揆敘微微一怔,旋即眼眸一亮,跪下道:“兒子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明珠欣慰地點點頭,總算有人能聽懂他說話了……他舉目望向屋子裡跳動的燭火,良久才又道:“有我站在大爺身後盡夠了,不必再添上一個你,若是以後大爺事成,八爺為惠妃養子,他必然也不會計較你幫扶八爺,但若是大爺事敗,咱們至少還有個八爺……皇上如今對八爺不滿,不過是一時的,我瞧著八爺不是池中之魚,如今壓一壓他,也是為他好,你起來吧。”
揆敘站起來躬身說道:“阿瑪說得是,兒子之前想得窄了。”
同樣的故事,從大阿哥胤褆的角度來說,可以用來打壓索額圖。但站在納蘭家而言,他們也可以力挺生母出身低微,沒有任何外戚勳貴勢力的八阿哥胤禩作為下策,萬一……若真有這個萬一……這時候的納蘭家就可以成為“掃滅諸呂迎立新帝”的功臣陳平周勃了。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依舊是明珠喜歡用的伎倆。
作為納蘭氏的家主,明珠從來就不光為惠妃和大阿哥考慮,雖然他們之間息息相關。等揆敘也走了,明珠才哼著小曲將自己下了一半的殘棋拿了出來。
“嘿,與人鬥,其樂無窮啊。”明珠捻著胡須,饒有興致地繼續排兵布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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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裡,程婉蘊讓人做個兩個小雪橇,又下令後罩房院子裡連著半拉月不讓掃雪,總算能堆起個雪山和可以滑雪的坡,讓額林珠和弘晳能夠在自家裡就玩起滑雪來。
這雪橇是拿竹子做的,兩頭用火烤得翹起,底部剛好成微微的圓形,兩邊還做了把手,太監們幫她拉到坡頂,她剛好坐在上頭,後頭的太監輕輕一推,就能像個燕子似的飛下來。
額林珠高興極了,穿著月色缂絲梅花帶風毛的小袄,披著防風的厚實鬥篷,蹬著小鹿皮靴,滑到後頭熟練了,甚至松開雙手,一路大笑著衝下來。
程婉蘊看得差點心跳飛出嗓子眼,萬一摔下來脖子都能摔斷,趕忙上前說:“不許放手,萬一翻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額娘,我錯了!”額林珠連忙賭咒發誓再不松手了,生怕程婉蘊反悔不讓玩了,趕緊讓善和拉著雪橇再來一回。
弘晳噘著嘴滑另一邊更低矮的緩坡,他要和額林珠一起滑大坡,程婉蘊不讓,於是這孩子不大高興了,還對添銀說:“額娘總把我當小孩!”
添銀笑著提弘晳將披風系得更緊一些:“沒這回事,主子是為了您好,等您再長大一些,就可以和大格格一樣滑大坡了。”又哄了他幾句,答應教他書裡的新知識,弘晳這才被哄好了,於是也開開心心地滑了起來。
一高一低的笑聲透過牆,太子妃領著人正穿過南花園,走在細長彎折的甬道上,就聽見遠遠的傳來後罩房裡頭孩子的歡聲笑語,大格格清脆明亮的笑聲格外突出,她還喊著:“善和,你推得用力一些,我要滑得再快一些!”
剛過完年,宮裡也沒什麼大事,太子妃闲來無事本是去折梅花的,她臂彎裡搭著幾支冷香撲鼻的梅花,腳步卻下意識微微頓住了。她隱約聽見程氏在阻止女兒層出不窮的花樣,便凝神略微聽了一會兒,終究什麼也沒說就往正殿裡走。
利媽媽跟在太子妃身後,眼瞧著她的背脊一點一點挺直了。
她知道,太子妃是想起了自己的二格格,冬天一來,正殿裡就沒斷過炭火,二格格身子弱,一點風都受不得,有時候隔著窗子抱著她看看雪,她都能打幾個噴嚏。
二格格如今已經滿了周歲,不論如何精精細細地養著,卻還是瘦瘦的,兩隻胳膊細細的,臉上也沒有肉,人家“七坐八爬”,她卻周歲了才有力氣會利索地爬……
大格格卻自打生下來就沒怎麼生過病。
太子妃怎麼能不發愁呢?
可她也有苦說不出,當初她生子,甚至連康熙都驚動了,過來坐了半宿,但她卻隻生下一個女兒,還體弱多病,她被太醫用針扎醒以後,就聽見穩婆將二格格清洗幹淨抱了出去給康熙和太子爺看,她聽見穩婆說:“是個格格,四斤八兩。”
太子爺似乎掀開襁褓瞧了眼,說了句:“賞。”
康熙卻一直沒言聲,良久才聽見他說了句:“輕了些,回頭讓內務府多撥幾個人照看。”
太子爺應了,之後便隻聽咚咚地磕頭聲、靜鞭聲——康熙離開了。
當時,她生產疼了兩日,太子妃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這時候因羞憤而禁不住含了眼淚,但她沒有讓人瞧見,微微扭了頭,將眼裡的淚水擦在了枕上。
宮裡的人似乎都在笑話她不爭氣,隻生了女兒,還病殃殃的。哪怕是為了爭口氣,她反而更要把二格格養得好好的,給她作為嫡女金尊玉貴的一切,讓她們都閉嘴!
回到正殿,太子妃放下了梅花,好好淨了手又換了衣裳,才進屋抱二格格。
二格格很輕,眼睛像她,是微微有些細長的丹鳳眼,她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又過問奶嬤嬤,二格格喝了幾次奶、換了幾次尿布,等奶嬤嬤一一答過,她才滿意地拿了個撥浪鼓逗孩子玩。
畫戟從屋外進來,福身回話:“太子爺回來了。”
太子妃剛想說派個人去問問太子爺在哪裡用膳,就見畫戟欲言又止,於是她心裡也就知道了,對利媽媽笑了笑:“那咱們自己吃吧,把膳擺到小偏廳來,今兒吃鴨子吧。”
“這時節吃鴨子正好,暖和養胃。”利媽媽說著臉上露出一絲強顏歡笑的情緒來,太子妃輕輕哄著二格格,看見了,搖搖頭道:“沒事的,如今皇上要大封諸位阿哥,太子爺在外頭想必不愉快,他回來自然想去後罩房松快松快,這種事情上,石家已經幫不上他的忙,我就更不能再為了這些小事而拈酸吃醋了。”
要承認石家在勳貴裡頭插不上話,對於太子妃來說,比什麼都艱難。至於程氏,太子妃對她比之前看重了些,但也僅僅是“一些”——程家也幫不上太子爺,比起石家更不如,何況她隻是個側福晉,本就沒有這份責任在上頭。
而她身為太子妃,自然要擔的比程氏更多,所以沒必要在這時候惹太子爺不高興。她的脾氣經過去年那麼多事之後,已經磨練出來了。而她又被太子爺冷落了整整一年,這麼長的時日,康熙沒有訓斥過太子,讓她倍感難堪之餘,更認清了現實。
皇家……這就是皇家……
“是奴婢眼皮子淺了。”利媽媽連忙換上了笑臉,說著出去了,“奴婢這就去膳房吩咐……”
胤礽回來的時候這天又有些變了,先是一點冰冷的濛濛小雪,之後又慢慢轉大,打得屋檐上的黃琉璃瓦頂簌簌作響。他一腳邁進了後罩房的門,就見程婉蘊像母雞轟小雞崽子似的,兩隻手轟著額林珠和弘暄回屋去,不許他們頂著雪在院子裡玩。
他笑起來:“大老遠就聽見額林珠在鬧騰,你們玩什麼呢?”
額林珠拽著雪橇就向胤礽奔過來,用另一隻手摟著胤礽的胳膊:“阿瑪,我們在滑雪,回頭您得了空,陪我和弟弟一塊兒玩吧。”
程婉蘊也笑著上前把太子爺肩頭的雪拍掉:“別鬧你阿瑪,外頭冷起來了,咱們先進屋烤火吧。”又轉頭點了點額林珠的額頭,“你快下去換衣裳,瞧這汗!”
額林珠吐吐舌頭跑走了。
“咱們今兒吃什麼?”胤礽順手牽住她的手往屋子裡走,很隨意地問。
“吃滷水火鍋吧?”她方才就偷偷瞧過太子爺的臉色,發覺他似乎一點也沒有不高興,反而透露出一種平靜安逸的感覺,心裡有些奇怪,但又不敢問。
不隻是她以為,應該所有人都覺著,封爵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太子爺面上瞧不出來,但心裡應當是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