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蘆根小心翼翼走上前兩步,抖著嗓子給鹽課司大使說明煎鹽的流程。比如先要用石蓮子投入滷水,去檢驗滷水的濃度合不合適,石蓮子要浮在水面上才是成滷,才能入鍋。
鹽課司大使笨拙地將滷水煮沸,又要添蘆草又要看著鍋子,手忙腳亂,而且這滷水蒸發幹了,立刻就要添,一鍋鹽竟然要熬三個時辰!鹽課司大使雖然日日在鹽場,但他一般都躺在衙門裡收錢,活自然是底下的人在幹,哪裡用得著真的過來?所以他壓根不知道一鍋鹽要煎多久,也不知道這三個時辰連去撒泡尿的時間都沒有,要眼不錯地盯著,不然少一分火候、多一分火候,沒及時添滷水,這鍋鹽都能毀。
幸好這鹽課司大使個頭矮,沒想到在灶房裡還成了優勢,他不用彎腰,所以做起來還算順暢,就是這裡頭實在太熱,沒一會兒他身上就已經湿透了,粗糙的衣裳黏在身上,倍感難受。
但太子爺發話,他們都得煎出一桶鹽來才準出來,還讓親兵在門口盯著他們,不準他們使喚灶丁幫忙,什麼都要親力親為。
幹沒兩個時辰,就熱暈了兩個官員,胤礽早就備好了太醫,針灸扎兩下,喝一碗綠豆湯,繼續送進去煎鹽。還說:“若是真的灶丁,都得挨鞭子,念在你們都是朝廷命官,孤就優容些吧。”
說著,還悠悠嘆了口氣。
那個被熱暈的就是揚州巡撫,他剛轉醒酒聽見太子爺這句嘆息,喝著綠豆湯差點都哭了出來。
程婉蘊在太子爺身後探出小腦袋,看著那長得好似個白湯圓的揚州巡撫被熱成了紅通通的生肉丸子,還坐在那像個小孩子似的抽泣,都覺得好笑。
這損招就是出自她手啊,那天聽完鮑至道的一番話,太子爺愣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煎餅煎了一晚上,早上盯著黑眼圈起來,他想整治官員,但太子妃信中所寫的那句“兵鋒在即,□□為要”又像鎖鏈一般鎖住了他的手腳,其實他也知道,這肯定也是皇阿瑪的想法,他來揚州是要銀子的,而不是得罪人的。
但又不甘心這樣裝聾作啞,所以程婉蘊見太子爺這模樣,就想起了後世的憶苦思甜教育,什麼重走長徵路啦,什麼吃紅薯飯、鹹菜啦,後世各式各樣基地教育辦得如火如荼,講歷史故事、感受歷史文化,對於“不忘初心”的確是有一些效果的。
於是她眼珠子一轉,對太子爺道:“不如,讓各層官員都去煎一日鹽?至少能喚醒一點良知吧。”
不動揚州鹽運為要的體制,不更替懲治官員,也不動搖鹽商地位,這法子對完全黑了心的官員沒用,但對還想做點事實,還有點良心的官吏卻是重重的一下棒喝。
哪怕隻有一兩個官員洗心革面,也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而且這個做法不會讓康熙反感,相反,康熙自己是最喜歡搞這種體驗民間疾苦的活動的,每年都要帶大小兒子去御田插秧耕種幾天,然後秋收的時候還要去收菜割麥子,雖然隻是割一兩分田地,但還弄得挺真實。
而且煎完鹽以後,程婉蘊還給太子爺又支個損招,等他們了了這裡的事情以後,恐怕又是一個晴天霹靂。程婉蘊想到這兒,差點笑出來,趕緊捂住嘴低下了頭。
直到深夜,官員們陸續交上來十幾桶鹽,胤礽才高抬貴手放過了他們。這時,有的官員腳已經被草鞋磨破了皮,又不慎被鹽浸到傷口,真是疼得直跳腳。有的出來都要家丁攙扶,彎了一天的腰,根本就抬不起來了,坐在地上直喘氣兒。
胤礽這時換上了笑臉,親手攙起了各位官員,正色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孤預備了一座席面犒勞各位,望各位大人賞臉。這身衣裳雖然粗,但道理也是這樣的,希望今日之事都請大人們銘記在心,不要忘了百姓之苦,方才是我大清之棟梁。鹽務之重,各位都心知肚明,但沿海灶戶逃匿多少,大人們也知道。劉莊鹽場還有兩萬灶戶,但白駒鹽場隻剩五千戶,這裡頭是什麼原因,各位大人應該也清楚,有的鹽課司到底還有些良心,有的鹽課司卻已經喪盡天良,希望各位經了今日這一遭,能明白體恤百姓、愛護百姓的道理。生財有道,各位也要留清白在人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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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不祥……官吏們低頭諾諾稱是。
“對了,回頭每人寫一篇‘以煎鹽之苦談鹽場灶戶革新之見’的策論給孤,不要找師爺捉筆,孤會把你們以前寫的折子都找出來,回頭一一核準筆跡和行文習慣,而且這些策論孤都要上呈皇阿瑪一觀,選出好的抄印邸報發往各省衙門的,所以希望各位不要糊弄孤。”胤礽笑眯眯說完,就見揚州巡撫下巴都要掉了。
有的官員細細思量,有的皺起眉頭,但胤礽都不在乎。
他們必須得寫,而寫出來以後就得做,都印上邸報了,這可是他們自己寫的,又不是他逼他們做的,難不成還想抵賴?
他回頭瞧了一眼阿婉,不由一笑。
再一次感嘆:可惜阿婉不是男子,這樣敏捷之思,大多男兒都不及。
揚州上下官吏拖著疲憊的身軀,拎著自己辛辛苦苦煎的鹽回了家——是的,太子爺讓他們將自己的“勞動成果”帶回了家,揚州巡撫的家丁瞧見自家主子拿回來一桶青灰的劣質粗鹽都瞪大了眼,大人是不是瘋了,怎麼弄回來這種廚房狗都不吃的鹽?然後就被揚州巡撫狠狠剜了一眼:“狗奴才,看什麼呢!”
家丁連忙低頭。
揚州巡撫愛惜地摸了把自己中暑三次才煎出來的粗鹽,心裡真不知什麼滋味。這鹽他是舍不得吃了,拿個上好的哥窯罐子裝起來吧,這都是他的血汗啊!叫下頭的人給他將粗鹽密封好,擺在他書桌邊的地上,他便對著這大鹽罐子咬著筆杆冥思苦想了起來。
太子爺布置的這個策論題目,他因為經了這一日的折磨反倒思如泉湧了起來。
首先,這雜役必須得免!其次,這灶房蓋那麼矮幹什麼,也就鹽課司大使那矮冬瓜能直著腰站進去,就不能蓋高點麼,而且還不通風,這灶房得改!還有那什麼,灶戶的糧食報酬該日結!揚州巡撫這才知道他辛辛苦苦幹了一整日,竟然半石米都沒掙到,甚至要等下個月才能結上個月的錢,這簡直豈有此理。
揚州巡撫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反正寫出來又不都是他的事,他不怕。
太子爺這料理完這群官吏,心情總算好了,回了園子,忽然想起來什麼,又將康熙的信拿出來揣摩了一下。皇阿瑪也不知怎麼了,忽然給他寫了一封肉麻兮兮的信,先是說起弘晳在上書房的遭遇,把弘晳誇得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好,這事他已經在太子妃的信裡知道了,所以再看一遍的時候就沒那麼生氣了。
老十四的確被寵得太過,皇阿瑪這回整治他整治得對,否則以後還不知要鬧出多大亂子呢。
幸好旺財是個好的,胤礽在心裡直點頭,想著回去要讓阿婉好好給它煮點骨頭補一補才行,在胤礽心裡,旺財和咪咪早就不是普通的寵物了,是孩子們的玩伴,也是家人。
然後康熙又寫了他小時候的各種糗事,寫得胤礽滿臉通紅——怎麼皇阿瑪記得這麼清楚?他根本就不記得有這些事了!還有他三歲在龍椅上睡著尿褲子的事,他看到那幾個字不僅腳趾扣地,還想把信上的字都給摳了。
最後說讓他料理完揚州的事情,四月就提前回來,說毓慶宮的院子已經擴建完畢,他回來正好能住上,杭州不必去了,他之前料理水師的事情算是無心插柳,幾個水師提督出擊追剿海寇,順道發現逃到海上海島上的白蓮教餘孽,一氣殺了數百人,擊沉船隻五十多艘,大勝而歸!
胤礽鬧不明白皇阿瑪這麼著急叫他回去做什麼,將太子妃的信拿出來比較,也沒發現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但皇阿瑪在信裡最後卻寫道:“端午將近,保成回家來與朕團圓,共度佳節吧。”
這是……特意叫他回去吃粽子?
皇阿瑪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柔情了?胤礽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都弄不明白。
但皇命如此,他也不敢違抗,於是收了這幾個官員的“心得體會”和鹽商幾箱子的“報效”銀票,又陪著阿婉在揚州城採買了給康熙、皇太後、後宮各妃嫔、幾個孩子們和太子妃的禮物,就坐上了回京的船。
回去以後果然快到端午了,宮裡都在包粽子,程婉蘊滿懷思念與激動去寧壽宮把孩子們接了回來,兩個孩子衝出來將她緊緊抱住的那一刻,她竟然又覺得回了宮裡也不錯。
額林珠長高了,弘晳也好像變了樣,她摟著兩個孩子左看右看都看不夠。
旺財已經養好了腿,也是人立起來,一下蹿到她懷裡,差點把她都壓倒了,然後伸出舌頭瘋狂舔她,程婉蘊顧不上阻止,連忙抓起它的腿挨個看一遍,又牽著它溜了一圈,見它走動正常才放下心。
當時在揚州看到信的時候,她恨不得立刻回宮去!一面心疼弘晳一面又心疼旺財,把十四阿哥在心裡咒罵了無數遍,這十四阿哥果然和歷史上一樣,能在四爺登基後幹出各種戳他肺管子的事,果然是個狷狂到沒情商的人!
當然,除了孩子,最讓她激動的是,她的後罩房也大變樣了!她住上四進的大房子了!
第93章 聽瓜
太子爺和程側福晉即將回宮,對毓慶宮也是件大事。
唐側福晉——原本的唐格格,她在太子爺出門沒兩天就擬好吉日升了位分,太子爺不在,太子妃又忙,她在這段日子一直掌著毓慶宮的大小事。但她沒有和以前一樣,得了點權就高興得人盡皆知,而是從早到晚都在正殿的倒座房裡議事見人,從來不把宮裡的管事和奴才都招到自己那兒去,等一天的事情料理妥當,籤盒子、賬本、門牌對子她也不帶走,收拾好了就拿去給利媽媽收起來,若是太子妃有空,就伺候著一塊兒用膳,若是不得空,請安告退也就走了。
太子妃曾經和她說不必這樣小心,但唐側福晉堅持如此,她也就罷了。
唐側福晉沒忘了自己這位分是怎麼升的,她在毓慶宮多年歷練下來,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因此加倍恭謹地伺候太子妃,不僅壓服底下的奴才,還把範格格、李格格也管得服服帖帖。
之前這兩個格格在太子爺和程側福晉出門以後,也有鬧過點幺蛾子,趁機收買正殿、淳本殿、後罩房伺候的粗使太監、膳房燒火太監打聽消息安插眼線,但都被剛升了位分打了雞血管家的唐側福晉發現了。
她花了半拉月時間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縱著膳房和門上幾個被收買的粗使太監蹦跶,眼瞧著他們給李格格、範格格都遞過消息,知道他們收了幾樣首飾要託人拿出宮去賣,才找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以抓賊的名義收網。先逮住那幾個粗使太監,搜出東西來,再審出口供,就拉到範格格、李格格屋子前頭去打板子。
故意不堵著嘴,叫她們聽得明明白白。
後來連著兩天李格格、範格格去給太子妃請安小臉都是煞白的。
她們都不敢認,說自己不知情,那些東西都是那些太監偷的,唐側福晉道:“首飾這樣貼身的東西都能讓人偷出去,兩位格格還是要約束好身邊的奴才才是,別叫自家養的狗咬了手。”
這話說得指桑罵槐的,明面說奴才們不好,實際上說她們吃裡扒外呢,李格格臉皮薄,漲紅了臉都說不出來話,範格格宮女出身,早就練就一顆鐵澆出來的心,還一副受教了的樣子好生答應呢:“側福晉教訓的是,婢妾回去就好好管教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