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妄阿拉布坦已經派人到古北口接他了。
官道上黃沙漫天,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宮闕。
數年的質子生涯,他並不覺得難熬,是因為在毓慶宮的那幾年,他嘗盡了這世上最令人眷戀的溫情,他腦海中浮現出額林珠總是那樣燦爛溫煦的笑臉,還有她馳騁在馬背上颯爽如風的模樣,他垂下了眸子,再抬起眼眸的時候,已經重新變得堅定。
他回過頭來,手裡的馬鞭高高揚起,他們一行二十餘騎衝出了城門。
等再見面的時候,他會帶著珍寶與完成一統的準葛爾部,回來迎娶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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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程婉蘊和太子爺商議了一晚上,最終還是決定不將這個私鹽販子交給巡鹽御史,而是設法從他嘴裡知道這些私鹽是從哪個鹽場裡流出來的,才能順藤摸瓜弄清楚鹽運實際的情況,知道為什麼這些灶戶會冒著殺頭的風險賣私鹽。
但那個私鹽販子對他們警惕萬分,輕易不肯開口。
後來還是德柱又去那巷子裡蹲了兩天,差點抓到個鬼鬼祟祟的老頭,他覺著這兩個人肯定有關聯,於是有一次送飯的時候,就詐了那少年一句:“那個白胡子臉上有塊燒疤的老頭是你的誰?”
那少年立刻就紅了眼,像狼一樣蹿起來揪住德柱的領子:“你們這群狼狽為奸的狗官,遲早被老天爺的雷劈死!快放了我爺爺!”
“你爺爺?”德柱冷笑著甩開他的手,做足了“狗官”的樣子,“原來他是你爺爺啊,那你還不說?他那老骨頭,可挺不了多久。”
少年一下就癱倒在地了,良久才哆嗦著唇把事情都說了。
清代產鹽區共有劃分了十一個產鹽區——從北到南分別是奉天、長蘆、山東、兩淮、浙江、福晉、廣東、雲南、四川、河東和陝甘。各鹽區裡又有大小不一若幹產鹽地、鹽池。為了穩固生產,鹽區的灶丁會被登記為灶戶,不許遷徙、外逃,而每個產區制鹽方法不同,地理環境不同,鹽的成本也就不同,比如雲南產鹽用木柴燒煮,成本最高,一百斤就要花上800文,四川的井鹽都是煎鹽,隻要400文一百斤,淮南之類的海鹽場的成本就忽高忽低,靠日曬,天氣好的時候成本低,天氣差就成本高,很難衡量。
而粵鹽最大的優勢在於——廣東是個開掛區。
氣溫高、夏季長,陽光充足,曬鹽成本低廉,不僅境內的河道四通八達,共有四條水路,其中有三條直通湖南(湖南被劃為兩淮地區),還有廣州海港可以走海路,這可比走漕運省多了。
另外就是,閩粵是海貿市舶大省,在鹽運上頭的苛捐雜稅要比完全依賴鹽稅的兩淮地區少得多,所以不論是生產成本、運輸成本、繳稅成本,粵鹽能擊敗全國99%的產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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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格低廉品質又好,誰都想買這樣的鹽,但偏偏朝廷規定了鹽的生產和銷售都隻能在本區域劃進行,不允許不同產鹽區之間的鹽垮區域流通,這就導致粵鹽隻要40文一斤,而淮鹽要300文一斤的根本性原因,也是很多私鹽販子偷偷在兩淮地區賣粵鹽的原因。
程婉蘊和太子爺抓到的這個小私鹽販子也是如此,但他身上還有其他的一些“人禍”,讓他不得不選擇這條不歸路——兩淮地區的灶戶被剝削壓迫得幾乎活不下去了。
這小私鹽販子叫鮑至道,他是兩淮鹽場的“逃丁”,像他這樣的人很多,兩淮一共有三十多處鹽場,每個鹽場都有一個鹽課司,負責監督灶戶產鹽、修灶舍、滷池、築亭場之類的活計。
鮑至道是淮安分司下頭白駒鹽場的灶戶,清朝的灶戶大多是明朝遺留世襲,繼續被編入灶戶的,除此之外,還有囚徒罪犯被發配鹽場煎鹽,灶戶不得改籍,無論貧富老幼殘疾鳏寡盡數上報,所以鮑至道爹娘死後,哪怕他隻剩一個牙都掉光的爺爺,也得繼續當灶戶,一輩子都改不了。
他活下來起,自打會使筷子就開始學煎鹽,一天不煎鹽,得不到工錢,也就沒有飯吃,就得忍飢受寒,每個灶戶得煎鹽400斤才能算“一引”,得一引,才能得一石米(120斤),400斤鹽得沒日沒夜煎熬四十五天。
鮑至道眼淚滴落在地上:“灶房低矮如痰盂,彎著腰才能進去,裡頭全是鍋爐,十分熾熱,燒鹽時必須有人盯著,站不住一會兒就汗蒸如雨下,即便是盛夏酷暑也不得擅離片刻,這樣的血汗糧,鹽場的狗官還要壓、還要欠,還要往裡頭摻沙子、糠殼!我爹我娘都是熱死、餓死的,我爺爺也活不長了,他這把年紀了,那群狗官還要他跟我這個大小伙子一樣,每年都煎出3200斤鹽來!若是每月徵收灶鹽的時候不足,少一分笞四十下,每一分加一等罪,不知多少老邁的灶丁是被這些狗官活活打死的!他們覺著老人沒用,不過浪費糧食,打死也就打死了……”
程婉蘊根本都聽不下去了,這是人過得日子?
“有時候,沒吃的,隻能拔鹽場地上的野草充飢,外頭種地的百姓還有農忙農闲之說,我們呢?年年著役,晝夜辛勤,歲無寧日……”鮑至道根本說不下去,捂住臉慟哭不已。
怪不得他要逃,不逃哪裡還有活路?
胤礽也是沉默無言,許久,才嘶啞地冒出來一句:“朝廷……不是專門分了灶戶土地?我記得淮安有田地2570畝,是可以耕種的……”
鮑至道抬起血紅的眼,慘笑道:“你知道淮安有多少灶丁嗎?3萬餘人,2000畝地能分多少?何況,兩淮鹽場地處海濱,土地也是鹹的,貧瘠得連草都難長,何況稻米?煎鹽都快沒了命,哪裡還有餘力耕種?那土地、那田畝,給了我們又有什麼用,何況我更從沒見過……”
胤礽更加沉默了,緩了緩才又問道:“你們……雜役有免除嗎?”
“自然年年服役,我們這些灶戶悲慘就悲慘在,我們既要在服從鹽運司煎辦鹽課的命令,還得應對州縣管理的雜役課派,本就不得自由,還要身兼多役,一會兒徵調去運沙,一會兒又要修路開山……”鮑至道悽涼地笑道,“那些因為犯了罪被發配到鹽場煎鹽的人,過得還比我們這些正經灶戶舒坦,他們隻要煎鹽就好,我們除了煎鹽,還得服雜役……”
胤礽都快問不下去了。
朝廷當然知道灶戶身負制鹽重擔,於是為了鹽稅穩定,自然想出了不少法子安穩、體恤灶戶,這樣他們才能安心投身煎鹽,戶部才能收得上稅。除了分田地,還有免除雜役的命令,但朝廷的指令,下頭卻陽奉陰違,不僅沒有給灶戶分田地,還亂加亂派!
“我們若一日不在鹽場,就欠下一日的鹽,可縣官老爺讓我們去服役,我們也得去啊!”鮑至道神志恍惚地喃喃道,“那些狗官自己倒賣私鹽,假公濟私,卻叫我們當了替死鬼,既然他們敢賣私鹽,我為什麼不能賣?我每日煎那麼多鹽,偷偷存下一點拿出來賣,又怎麼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爺爺說,至少要看到我娶媳婦,他才能安心閉眼,但我們這樣的灶戶,哪家女兒願意嫁?自己過得非人非鬼,還妄想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麼?”
程婉蘊在聽到他說想娶媳婦寬慰老人,就忍不住鼻酸了。
她以為她在通州見過的大柱子一家已經很苦了,和鮑至道這樣的灶戶相比,仿佛他們的日子都顯得好似天上人間一般了。
“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這句是一直站在邊上的德柱問的。
鮑至道笑道:“這就叫老天有眼,那些狗官與私鹽商販相通,擅自給了出場批票,想跟人家分贓,結果被那私鹽販騙了,血本無歸還要填補虧空,填不出來還被沒打點到的御史逮住了,嚇得上了吊,鹽場裡亂糟糟了兩日,我和爺爺趁著看守鹽倉的佥丁不在,便背了兩袋鹽偷偷跑出來了。”
德柱挑了挑眉:“所以你手裡的不是粵鹽,是淮鹽。”
鮑至道很平靜,甚至理所當然地說:“不說粵鹽,沒人會買,在揚州城裡賣淮鹽,誰敢買?都怕買到一袋沙子,淮鹽的名聲早就臭了!現在城裡頭家家戶戶吃的都是從碼頭大船運來的粵鹽,報關的時候說是糧食,藏在糧袋裡,隻要進港的官吏打點得舒服了,漕運司不會細查的。”
胤礽聽不下去了,他的臉通紅,不知是氣得還是羞的,站起來走了出去。
程婉蘊見狀,也趕緊起身跟上,回頭對德柱說:“等會把實情告訴這個孩子吧,別叫他白擔心了,若是能接濟那個老人家,也接過來安頓,他們這樣在外頭晃,遲早要被官府逮住的。”
鮑至道愣了愣:“我爺爺沒被抓?”
程婉蘊對他笑了下:“抱歉,騙了你,但我們真的想知道這揚州城的繁華背後,到底是好還是爛,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隻是還不能放你回去,你若怕你爺爺擔心,就一起接過來住,等我們這頭事情了斷了,再讓你們回家吧。”
鮑至道頓時就臉色慘白——他剛剛以為必死無疑,可是什麼都說了!
他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但看這樣子來歷不小啊,他攤上事了!
程婉蘊追上胤礽時,他剛進屋,對著桌上傳信的親兵剛遞過來的兩封厚厚的信發呆,信應該被打開了,太子爺應該看過了,但程婉蘊能感受到他心虛還是很浮躁、悲觀,隻是這樣坐著。
程婉蘊也不知這時候說什麼好,於是隻能挨著他坐下。
慢慢的,程婉蘊就覺著肩頭一重,太子爺將頭靠在了她身上,但還是不說話。
程婉蘊隻是將手覆在他手背上,輕輕安慰他,這時,她才聽見太子爺陰森森地說:“鹽政之弊,還在吏治。”
“貪官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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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偏殿內,額林珠趴在桌上默默地不作聲。
咪咪在她頭上肩上踩過來踩過去,順道將貓臉伸進她的茶碗裡喝了兩口茶,也不見她有什麼動靜,不由疑惑地歪了下腦袋。
弘晳領著瘸了腿的旺財進來,看額林珠這樣,也不解地問:“大姐,你剛剛去哪兒了?我怎麼到處都找不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