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蘊的馬已經快要穿過她傍晚溜達過的村子,之前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慌不擇路奔逃的村民,還有許多剛提上褲子,醉得連直路都走不了的八旗官兵拖著武器也往炮臺相反的方向逃跑。
程婉蘊見了又是氣又是悲。
為何炮臺上值守的綠營兵要先點燃狼煙,不是為了求援,而且為了向手無寸鐵的百姓示警!甚至他們人少海寇人多,這樣明擺著送死的情形下也要駕著戰船出擊,更是用自己的性命拖延海寇登陸的時間!就隻為了換這點時間差,讓更多老百姓能跑出去而已!
程婉蘊一邊哭一邊跑。
快要穿過村子的時候,又發現一個孩子獨自在街面上嚎啕大哭,他身邊連個大人也沒有,眼看著是失散了的,程婉蘊連忙勒住馬,把那孩子撈了起來。
身後已經傳來了慘叫聲,衝天的火光再次燃起,卻未能完全阻擋海寇上岸,海岸線太長了,海寇衝擊的勢頭並沒能減弱,太子爺身邊的人不可能守住所有地方。
她騎術不太好,也就跟著太子爺在熱河跑過幾回馬而已,但在這情形下,她竟也被逼出了潛能,帶著一個孩子也跑的飛快。
那孩子在她懷裡也沒有止住哭,張著嘴一直叫著要爹娘,要爺爺,要叔叔嬸嬸,然後又被寒風嗆得直咳嗽,程婉蘊一路低聲安慰著那孩子,緊緊摟著他的胳膊,自己也是渾身冷汗。
眨眼間,他們一行二十幾人已經逃到了距離岸邊三十裡地之外,程婉蘊這才看到蓟運河上姍姍來遲的載滿水師的官船正開足馬力往炮臺而去。
“大姐,想必是天津水師提督率援兵趕到了,我們就在這兒等太子爺他們吧。”程婉蘊和懷靖一起勒住馬,躲在河邊比人更高的蘆葦蕩裡,親兵留了十五個在身邊護衛,散出去五個打探外頭的消息,以便太子爺找她們。
那男孩抽抽噎噎,程婉蘊問他名字、家裡人都有誰,他抹著淚說:“我爺爺說了,不能隨便告訴別人家裡的事情,也不能告訴別人名字。”
這安全教育得十分成功了,卻輪到程婉蘊頭疼了,回頭該怎麼找這孩子的爹娘呢?程婉蘊摟著那小孩兒,心焦地在蘆葦蕩裡等了約莫兩個時辰,終於見到了匆匆趕過來接應她的德柱。
德柱渾身浴血,臉上也全是血點子,程婉蘊見他那副羅剎鬼般的模樣從蘆葦蕩裡探出來都嚇了一跳,隨後他連忙跪下來說:“問側福晉好,五爺、直隸總督、登州水師、天津衛所的官兵都趕來了,如今海寇已退卻,太子爺與兩位爺都還留在炮臺,請您過去,太子爺吩咐該走水路再回天津。”
程婉蘊也一身髒兮兮,臉上全是灰,她點點頭,有些沉默地上了馬。
又途經那座村莊的時候,地上已經多了不少屍首,有清軍的,也有百姓。那些海寇顯然已經攻入內河,將這小小的漁村踏平了,在援軍趕到前大肆劫掠洗劫村莊,程婉蘊能看見的,便有幾十具男丁的屍首,甚至有的頭顱掛在了村口的大榕樹上。
程婉蘊渾身抖顫,她的胃在血腥氣中翻滾,她想吐,但她死死地忍住了,她用發抖的手捂住懷裡小孩兒的眼睛,自己卻控制不住地去看這滿地瘡痍,她沒看見女人,後來才知道,海寇一般都是殺死男人,擄走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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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她一樣跑遠了又回來的村民也很多,哭天喊地喚著親人的名字,甚至不停地去翻地上的屍首,絕望地辨認著那些人裡頭有沒有自己的親朋。
海上的戰火還未熄滅,清軍損失了兩艘戰船,海寇那兩艘也被自殺式的火攻船留下了,數艘大船焚燒的火光映出了海面上漂浮的多具屍首,有的被衝到岸上,有的隨著驚濤駭浪,葬生火海。
程婉蘊默默地跟著德柱登上了高臺,她見到了已經被收攏回來的屍首,一具被燒焦了,或許就是駕駛火攻船的其中一位顧家兒郎。
炮臺上擠擠挨挨的,裡頭一排排官兵的值房裡躺滿了傷員,程婉蘊低著頭,不敢去聽裡頭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最裡頭的屋子裡,太子爺和四爺、五爺都在裡面站著,冷冷地望著對面三四個摘了頂戴、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官員。
看他們身上的補子,一個是天津巡撫、一個是直隸總督,還有一個便是剛剛匆匆來援救的水師提督,那水師提督身上炮披著戰甲,一身也是血跡斑斑,想來與另外兩位一身幹爽整潔的大官不同,這是難得身先士卒奮勇作戰的。
程婉蘊在門口站了會兒,太子爺分神瞧了她一眼,原本眼裡的擔憂甚重,見她妥當無礙,才垮下肩頭,對德柱使了個眼神,讓她帶程婉蘊下去歇息。
隨後,他的目光又落在這些屍位素餐的地方大員身上。
他胸中的驚怒是無人能理解的。
因為……這是頭一回,夢中喻示竟然出了錯!他相信自己沒有記錯,直隸總督的折子裡寫的就是二月中旬,北塘炮臺遇襲,他甚至詳細寫了海寇船隻是一種叫“鳥船”的尖底船,可避觸礁擱淺,在海上行走如風,因此才放走了海寇首領。
但如今才二月初十!
在胤礽的計劃裡,他提前來天津就是為了避免這次海患,他都計劃好了,今兒到了北塘先暗地裡查訪一夜,明兒一早就以要閱兵的借口,調水師艦隊前來北塘軍演,這樣兵力充足、又有堅船利炮,想來不會出什麼岔子。
他隻能這樣做,皇阿瑪沒給他調兵遣將的虎符,也沒有交代他有關海防、兵防的任何差事,他隻能借著軍演、閱兵的名頭行事,名不正言不順,便是如此了。
誰知道,海寇竟然今日便來了!
胤礽望著顧敏叡和他幾個兒子、侄子前赴後繼,心裡真不知是何滋味!剛剛顧敏叡被他長子背了回來,已經身受重傷,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隔壁的值房裡,血流如注,德柱雖然把隨行的太醫叫來給他上了藥,但卻不知能不能吊住這一口氣。
他的三個兒子,兩個不顧自身安危操火攻船重創海寇,一死一生。
他的侄子因為人手不夠,在炮臺上奔來跑去填裝彈藥,幾乎是一個人守住一座炮臺,太子爺帶出來的親兵為了抵抗登岸的海寇,也死傷過半。
這些海寇不同尋常,幾乎每人都配三把刀,一把長刀,長刀上還有一小刀,另外還配一刺刀,登陸後便長刀短刀雜用,遠些用長刀砍,近些拔短刀肉搏,有的甚至雙手使用,兇悍無比。
他的親兵配的都是單刀,胤礽是看著他們和海寇對抗時用單刀與他們對劈砍的慘痛,有的甚至藤牌都還沒舉起來,就已經倒下了。
胤礽滿眼血紅,他後來才明白——不是夢錯了,是人在撒謊。
直隸總督上奏的折子,定然沒有說真話,他為了掩蓋水師糜爛荒廢未能及時馳援的真相,故意模糊了時間、誇大了戰果,粉飾太平!他是為了他頭頂的烏紗帽!
這也是這些官員慣用的伎倆了!
在他的折子裡,海寇嘯聚而來、分散流竄,根本不足為慮,因此隻死了顧家幾個綠營兵,八旗官兵奮勇殺敵,未有折損。
實際上,八旗水師恐怕都沒有參戰,若不是這回胤礽與胤禛都在這兒,他們恐怕都不會這樣快地來援,這地方隻有幾個小漁村,不過死幾個漁民罷了,對他們而言不痛不痒,或許之前他們就是這樣做的。
胤礽盯著如今汗如雨下跪在地上的直隸總督,眼眸冰冷。
聽說慶德去搬救兵的時候,這蛀蟲竟然還猶豫了,他在猶豫什麼?胤礽心知肚明,他是怕慶德說謊、在詐他,這直隸總督原本是文臣,是明珠的門生!他怕這是太子黨鏟除異己的陰謀,怕一旦調兵援救就被扣上大謀逆的大帽子而人頭落地。
或許更怕的是官軍與海寇勾結走私的事情被發現吧?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胤礽早從顧敏叡支支吾吾的言語之間,拼湊出了真相。
一國儲君若真的失陷在海寇手裡……這下場更令人膽寒,恐怕九族夷滅就在眼前,在慶德再三催促與恐嚇下,這下直隸總督才咬了牙帶了小股官軍來援。
誰知到了炮臺上已經一片火海,他這才兩股戰戰幾乎都站不起來了——真是海寇,觀那海寇船上的旗幟,竟然還是個直隸總督面生的大海寇。
直隸總督心裡很慌張——他縱容海寇劫掠已經有些時日了,畢竟他們隻是搶些女人,搶些糧食罷了,其中一個大海盜給了他二十萬兩銀子,這可是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他們什麼都不需要他做,隻要他不管他們,他們也不會做得太過,甚至還會在侵吞別的小股海盜時,將人頭都送給他充當政績。
多好的買賣,因此,他這幾年過得風生水起又舒坦。
他知道,他們在海上販私鹽,還對路過的商船徵稅,而周邊的小漁村便是他們的船內食米來源,但這回來的海寇好像不講規矩,不是他收過銀子的那家。
可誰知道,這回真是闖了大禍了!除了來援的天津水師提督,幾人都心虛,才乖乖被提溜到太子爺面前,跪著等候發落。要知道,太子爺雖然毫發無損,但是他帶出來那些親兵死了大半,那些人可都是出身極好的八旗勳貴之後,或是出身大姓的氏族子弟,這回出門是跟著太子爺積攢功績來的,回頭才好重用。
誰知道,竟然就這樣切瓜菜一般被剁得隻剩一百多人了。回頭萬歲爺沒治罪,他們出門都得防著被人套了麻袋打死。
那頭太子爺在處置官員,程婉蘊則牽著撿來的小孩兒跟著德柱一塊兒往回走,德柱說給她收拾了一間屋子,讓她能暫時歇息一會兒,恐怕不等天亮,他們也得離開這兒了,回天津住個幾日,要寫折子等京城那邊的旨意。
“這兒的褥子恐怕都有些潮了,側福晉將就些。”德柱說。
程婉蘊哪裡還有心思睡覺,她閉上眼全是屍橫遍野的慘狀,她在歙縣見過倒斃街頭死去的災民,但沒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她光是想一想都要流淚。
就在他們經過太子爺隔壁那間值房的時候,自打上了炮臺就異常乖巧的小孩兒突然掙開了她的手,哭喊著:“爺爺!爹!”就跑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