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由於北塘地勢較高,明代建造時將炮臺建得臺高五丈,登臺眺望時煙波無際,蘆葦叢生,風光秀美,康熙兩次南巡路過時都將這地兒當做了一個登臨覽勝的遊玩之地。
所以胤礽聽說是北塘竟然蒙受海寇侵襲還是很驚訝的。
第七回的夢太短,也就看了眼折子的功夫,他不由在想,那些海寇是怎麼躲過登州炮臺直撲北塘的,登州那兒可是有一個千總統兵防守。
而且就算那海寇來得人多勢大,設計繞過了登州撲向北塘,那北塘炮臺上也有百戶和上百兵丁,雙壘持鑰,在明代都能死死抗住倭寇侵襲禍亂,怎的到了大清就剩那顧敏叡一家死戰?其他人去了哪兒?為何水師提督沒有派援軍?
胤礽實在沒能想明白,這一切疑慮或許都得在到達北塘後才能解開。
程婉蘊卻是知道其中的貓膩的。
這裡得先區分下海寇與倭寇的區別,海寇大多是破產窮人在海上以劫掠為生,也就是俗稱的海盜,所以哪兒的人都有,有周邊小國,也有咱們自己活不下去的人。而倭寇就是倭寇,就來自那一串小島組成的國家。到了大清,相比之下,倭寇已很不成氣候了,不像前明倭寇禍亂尤烈(明朝後期的倭寇很多是破產的沿海明人組成的海盜,為了活命才偽裝倭寇在海上劫掠或與倭寇勾結,主要代表便有王直、徐海等。)
大清入關後,不提順治,康熙登基後便採取休養生息與緩和矛盾的政策,而且大清初期是有點氣運在身上的,首先小冰河期過了,氣候轉暖,天災頻率明顯下降,其次紅薯、土豆等高產物逐漸被人們大面積種植與食用。
我們國家的老百姓根植在土地上,是最能忍耐且安定的一類人,隻要有一口吃的都不會铤而走險,康熙朝人口迅速增長,相對“過得去”的生活便隔絕了沿海百姓偽裝倭寇參與劫掠的行為。
另外,大清以前是沒有水師的,大清入關後第一支水師就是康熙為了平定鄭氏在苔灣的統治練的,康熙一方面對前明留下的龐大水師遺產照單全收,一方面在前明水師裡摻入八旗人員,從其身上漸漸脫胎組建自己的八旗水師營,進而讓施琅練出了一支在當時十分強大的水師艦隊,這也歪打正著,能對著真正的倭寇碾壓式毆打,如太子妃娘家就是打倭寇的好手啊!那麼多年下來基本沒吃過敗仗的。
當然這也跟倭國那頭進入德川幕府時期,國內政局動蕩、戰亂紛紛有關,並且他們也開始學明朝實行嚴格的海禁,“片帆不得下海”。清朝入關兩百多年海禁關關開開反反復復,但總會留幾個通商口岸,倭國那頭卻接連下了六次鎖國令,一口氣鎖了兩百多年,直到醜醜國的堅船利炮把他們轟開。
因此康熙朝中前期還有些倭寇,再往後就絕跡了。
這也導致了什麼呢——隨著國泰民安、大一統的形成,又沒有練手的小弟騷擾,未能居安思危,大清的海防武備迅速松弛了下來,並且極度自信。
北塘炮臺說是有百戶領兵守著,上頭能留幾個人還真說不準。
程婉蘊在心底默默嘆息。康熙朝還好,八旗水師建制初具規模(雍正朝正式成型),且武德還算充沛,再往後幾代就衰敗得沒眼看了。
程婉蘊與太子爺來到北塘時正好暮色四合,漫天的火燒雲映得天水皆紅,炮臺南北對峙,遠遠便能望見一個個森然的炮口,以及炮臺外牆上累累的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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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朝為了避免百姓被海寇劫掠,原本依舊延續順治朝沿海居民內遷三十裡的“遷海”政策,但康熙二十二年全面開海以後,這個政策便漸漸荒廢了,沿海居民又回來重操舊業,因此程婉蘊便能看見在南北兩邊的炮臺之後,已經聚集了大小數個村落,不少舢板船、縱帆船停靠在岸邊,漁火如星散落其間。
他們的船靠在北岸,德柱領會了太子爺微服出行的真諦,包船的時候把人家船老大船上三百斤粗茶一並包下來了,裝作要採買船上補給預備出海貿易的商船隊,由於裝得過於逼真,下船的時候還有不少黑黝黝的水手圍過來打聽他們什麼時候出發,要不要聘船員。
差點沒把德柱問露餡了。
程婉蘊跟著太子爺信步走在北塘北營沿海那荒僻的小漁村裡,這裡民舍不多,大多都是近海漁戶,北面便是水師營房、炮臺墩臺、馬場,南邊倚海。由此可以看出,這村子實際上也是海防功能大於百姓生活的小聚落。
太子爺走得很慢,不知道在看什麼、找什麼,程婉蘊卻被這沿海的特色房屋吸引了,這兒的屋子以厚石砌牆,再將海草曬幹後苫蓋屋頂,然後又將漁網罩在房頂,壓上石頭,這屋頂就不會被猛烈的海風刮走了,還能防鳥在屋頂築巢,實在是很聰明的做法。
胤礽卻在看路上的人,他走了那樣久,竟然沒看見一個官兵。
村子很小,繞一圈也不費什麼功夫,最後胤礽在水師營房外頭發現了一個戲臺子,還有個小賭場,裡頭倒是熱鬧非常,單看外頭的軍馬,就知道裡頭聚飲玩樂的是什麼人了。最諷刺的是,這兒顯然是這村子裡最繁華之處,寒風中徘徊著不少兜售果子、酒水的小販。
就在這營房不遠處,還有個生意極好的所在——雞毛房。這些房屋像是半地下室,用石頭或泥土隨意地壘成,裡頭房頂上都懸著一個裝滿雞毛的箱子,每到寒冬大雪時節,有很多流離失所沒有房屋的乞丐、百姓,為了活命不被凍死,會花上一兩文錢擠到這洞穴一般的雞毛房裡,以雞毛圍身,人與人相倚而睡,以此抵御冬日夜晚刺骨的寒。但……這樣的房子是商人出於盈利的目的開設的,而不是朝廷或官府的濟民措施。
僅僅隔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一面是官兵徹夜狂歡,一面是雞毛房裡人滿為患。
實在是太諷刺了。
這是不會出現在史料裡的細枝末節,但程婉蘊和太子都親眼見到了。
還沒去炮臺上看過,但胤礽已經知道為何海寇突然來犯,登州沒有派援軍、北塘炮臺上僅剩一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忠骨……他氣得渾身發抖,下意識去摸腰間的刀了。
這時,幾匹駿馬潑風般從遠處碼頭方向奔馳而來,激起滿地煙塵,等馬匹行到面前,馬上人翻身下馬跪在胤礽面前,他才認出是自己另外兩個哈哈珠子,之前一直跟在四阿哥、五阿哥身邊,作為糊弄沿路官員的障眼法存在。
“奴才叩見二爺,四爺領親兵三百,船已到了碼頭。”
胤礽沉著臉點點頭:“你們起來吧,我知道了。”
那股未發泄出來的怒氣被他壓在了心底,像是烈火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隨後,斜旁裡伸過來一隻微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胤礽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便看見了程婉蘊沉靜的面容,她平靜無波地對他說:“二爺別急,有句俗話說得好‘沉疴宿疾不宜攻之猛劑,若循循調養則事半功倍’。吏治是如此、軍政亦是如此。”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程婉蘊能跟感覺到太子爺此時心情極差,但一時棒喝、殺幾個人並無濟於事,回頭太子爺走了,這兒很快又會恢復成這幅模樣。
胤礽倒有幾分意外,阿婉平日裡很少表露出這樣的一面,但短短幾句信手拈來的話卻讓他也激賞無比,就像是一塊冰合子被她隨後放進了他胸懷,將他滿腔怒焰都熄滅了。
阿婉說的對,這些事要管,卻不是憑借一時意氣就能根除的。而且……胤礽想到了自己這尷尬的身份。
他是儲君,按理說不能去碰這些的,吏治民生都好說,唯獨兵防……想到這兒,胤礽那騰起的怒火頓時成了暗啞的火星子,他緊緊回握了她的手:“你說得對,我們回碼頭去見見老四他們吧。”
程婉蘊點點頭,太子爺能冷靜下來就好。而且……這種事情實在敏感,康熙有沒有賦予太子爺轄制調動地方八旗官兵、綠營兵勇的權力呢?
額……這很難說。程婉蘊能感受到太子爺掌心的微汗,她的心也像是這退潮的海面一般,露出有些幹涸的灘塗。
想明白這一層以後,她忽然就與太子爺感同身受了,她發現了太子爺那若無其事地表面下,帶有一點苦澀的嘴角。
那兩個來報信的哈哈珠子多帶了一匹馬,胤礽與程婉蘊共騎,沒一會兒就又到了碼頭邊上,這時候停靠船隻的深港中已經多了數十條帆船,三百人披甲列陣,由胤禛領頭,朝著騎馬至眼前的太子爺齊刷刷地跪下。
因胤礽不想暴露身份,他們隻是沉默地跪下接駕,隨後胤禛上前來,輕聲叫了聲:“二哥。”
“等會兒說。”胤礽抬手讓他們都起來,眼眸卻往炮臺上望去。這邊動靜實在太大,炮臺裡頭已經下來了幾個穿著陳舊的青布棉甲胄的綠營兵,打頭的那個頭發花白,但龍行虎步,皺紋滿滿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絲毫不見渾濁的利眼。
他身後跟著三四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面容和他生得如出一轍,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幾個。
程婉蘊在四爺出現的那一刻便避開了,她往後退了幾步,找到了正推了輛平板車回來的德柱。剛剛她和太子爺去村子裡溜達的時候,德柱領著程懷靖他們去船幫上買菜了,一船幾十個人要吃喝嚼用這樣的小村莊哪裡負擔得起,但往來運糧的船卻載著不少貨,所以找他們買準沒錯。
今兒程婉蘊是打算做鍋子的,所以囑咐他們按人頭去買了雞、豬肚,還有胡椒籽,回來做胡椒豬肚雞火鍋,天天在船上這種湿氣重的地方待著,吃這個最合適了,一碗湯下去,保管暖到出汗,而且吃起來又營養。
四爺那頭帶來的人,也自有統管炊事的,不必德柱他們操心。
程婉蘊去忙活晚上的飯菜了,胤礽卻終於見到了夢中隻聞其死未見其人的那個顧敏叡和他的兒子們。
胤礽剛見到背著弓箭腰胯大刀的老者時是很吃驚的,沒想到顧敏叡那麼老了,似乎有六十幾歲了,竟然還堅守在炮臺之上。
“在下北塘北營炮臺守軍顧敏叡,敢問幾位大人領兵前來,可有文書、印信?又是所謂何事?”顧敏叡先一揖,隨後不動聲響地用鷹一般的視線從一眾親兵身上略過,最終停留在胤礽和胤禛兩個人身上。
胤礽身邊的親兵都穿得灰衣棉袄,戴瓜皮帽,看不出來歷,但胤禛帶來的那三百人是披甲的,畢竟是給太子爺出門裝點門面用的,選的都是身材高大、面目俊秀的八旗子弟,而且有的還是從善撲營、毓慶宮值宿的侍衛裡抽調出來的,家世一流,身手了得,因此一打眼看過去還算十分唬人,從上到下透著股精兵強將的味道。
至少顧敏叡看多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北塘駐軍,看到這麼一批人,心裡頭一個反應就是來歷不簡單,所以他問得格外謹慎。
胤禛收到太子消息之後立刻就盤算好了,二哥明顯另有打算,不想過早暴露身份,他自然要配合著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