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掃地的女孩兒見那麼多人過來,嚇得一溜煙跑到雞舍裡頭去躲了。
吊腳樓之間都挨得極近,幾乎就是連在一塊兒,程婉蘊站在那曲廊望向一整片依山傍水的吊腳樓,高高低低錯落期間,炊煙與燈火被山間落下的雲霧半遮半掩,鼻腔裡聞見的都是山脈呼吸間隨風吐出的清涼湿潤的空氣。
胤礽一見阿婉那亮得發光的眼,就知道她喜歡這地方。
而且住在這裡有個好處—— 這家人沒有男主人,不用避諱那麼多。胤礽沒忘了阿婉在下車的時候,那徒然緊繃起來的背脊,她在生氣,胤礽一開始不明白,後來聽懂了那些鄉民濃重鄉音底下的隻言片語,也就明白了。
若是在宮裡,他肯定已經把那些人拖下去打板子,但在這裡,胤礽望著那些老百姓愚昧狹隘偏偏又淳樸至極的目光,沉默了。
他們不懂得道理,是因為沒人交給他們正確的道理。
說到底,還是對百姓的教化還不夠。
第80章 民生
冬日的天黑得早,紅日西墜,像是火團落入水中,慢慢地熄滅了。
江上漁火如星子,吊腳樓裡,大柱子正跑上跑下地收拾屋子——就是那個背柴的男孩兒,他是家中長子。太子爺已經說了,在他家住,也給半吊錢一日,他高興得臉通紅,領著弟弟妹妹將本就幹淨的屋子重新洗刷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換上了德柱從通州買回來的新被褥。
德柱沒攔住太子住這茅屋,悶悶不樂地安排著事情,正屋太子爺和側福晉住,邊上的稍間給宮女碧桃,再遠一點,讓石家兄弟跟程老二擠去。
程婉蘊與太子則坐在樓下火塘邊烤火,側耳傾聽,樓梯還在噔噔噔地響,大柱子背了小山一般高的幾床破被褥往下走,他三個妹妹嚷著“慢點慢點要掉了”在後頭替他扶著,最小的弟弟兩歲多,拖著張爛席子像尾巴般搖搖晃地走在最末。
太子爺使了個眼色,德柱認命地過去替這幾個孩子搬,問了句:“搬哪兒去?”
大柱子說:“我們領著娘睡漁船。”他爹給他們留了艘破漁船,隻是他年紀還小,他娘不肯讓他出去打漁,就把漁船租出去了,但晚上是沒人用的,可以睡覺。
程婉蘊聽到他說娘,視線便不由自主往一樓角落裡那小小的暗間瞥去,大柱子帶著他們回來的時候,那邊就摸索著牆走出來個瘦骨嶙峋的婦人,她眼睛蒙著一層白翳,後來大柱子說明了他們的來意,這婦人便流著淚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被扶起來以後,她把家裡唯一完好的兩把椅子拿了出來——一把是她平日裡紡線時坐著的,拿出來給程婉蘊坐以後,她就一直在那間屋子裡跪著紡線,她因為眼睛看不見,動作很慢,要一點一點摸著線做活,手上全是被絲線勒出來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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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敢停下來,家裡還有那麼多張嘴要吃飯。
胤礽自打進了這村子、這人家,就沉默了許多,通州的繁華如今在他眼中好似夢一般了。
在大柱子搬好褥子衣裳,他又拿了帕子輪流給幾個弟妹擦臉擦手,隨後又去屋子裡攙老娘,他要先將婦人好好地安頓到船上,再回來接幾個弟妹。
等大柱子出了門,幾個小孩兒沒了主心骨,都坐在門邊等著。
德柱已經從外頭買來米面糧油,還跟魚販子買了條四五條三斤的鱸魚,天知道這家那麼多人平日都是吃什麼的,二樓的灶房裡米缸空得老鼠都不來,什麼鐵鍋油鹽醬醋也是沒有的。他隻得臨時掏銀子買,偏偏太子爺還吩咐多買一些。
他們頂多在這兒盤桓一兩日,買這麼多還不是留給這家人吃用了?
德柱憂心地很,太子爺出門將銀票託給他管,他換了一兜子銅錢、兩百兩碎銀,在兜襠褲裡縫了個暗袋裝剩下的銀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以前也是大手大腳的,如今管起賬來才知道摳門,心裡想:照太子爺這樣接濟花費下去,一百多萬兩也用不到揚州啊!
不是他小氣,而是這樣的人家實在多得接濟不過來,還有更慘的呢!
領著親兵將東西大包小裹地扛進來,把門口的孩子嚇得呆若木雞,幾個孩子相顧無言,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他們甚至還看到了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
都不用煮熟,光是看那油汪汪的生肉,他們都想衝上去舔一口嘗嘗是什麼味兒!
但他們不敢,哥哥說了,這些都是大老爺,比高地主還要厲害的大老爺!於是便縮在門邊上時不時回望一眼。就見那坐在火塘邊的女子挽著袖子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問:“二爺今兒想吃什麼?我給您做個蒜香烤魚怎麼樣?再來個桂花陳皮紅燒肉,往紅燒肉裡再悶些鹌鹑蛋,用砂鍋煲熱騰騰的筒骨冬筍湯,主食咱就簡單點,蒸個饽饽怎麼樣?”
隻不過是這樣的一番話,就已經將幾個孩子饞得口水滴滴答答。他們原本都在偷偷看程婉蘊被火塘映得好似雨後杏花般粉嫩剔透的臉,之後就被白花花的稻米、肥肉完全轉移了注意力。
胤礽哪有不依的,笑著打趣道:“二奶奶做什麼我吃什麼。”
程婉蘊早已瞥見門口孩子們的動靜,微笑道:“二爺,我多做些。”
胤礽點點頭,他心裡頭早就像壓了快石頭似的憋得慌,又不想說出來,便起身來吩咐正抹汗的德柱:“叫他們都進來烤火,等會大柱子回來也叫他別走了,都留下來吃飯,和你們一塊兒吃。”說完也跟著程婉蘊挽袖子:“出門在外不計較這些,我給你打下手。”
德柱應了一句,出去把幾個小孩兒都領進來,碧桃、程懷靖和石家兄弟早乖覺地跟著太子爺進了灶房,幫著燒火燒水切菜削皮,什麼都搶著做——鬧呢?讓兩個主子進廚房給他們做飯,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於是太子爺轉了一圈下來,竟然插不上手,懵然站在中間,最後還是程婉蘊看他實在呆得可愛,便給他分配了個洗菜的活計,她刀快如影,剛將五花肉剁成均勻大塊,又利落地剁下魚頭,剖開魚肚……胤礽被她拿圍裙裹了腰,正在那兒笨拙地洗切好的冬筍片。
見程婉蘊殺魚的手腳之快,他都有些恍惚了。
原來出來南巡,一路有些無所適從的唯有他一個啊。胤礽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一路上不管是坐什麼車、穿什麼衣裳,阿婉都沒抱怨過一句,見了愁苦的鄉民,雖然也會動惻隱之心,卻也比他淡然萬分。她在宮裡,像是離開他便活不下去的籠中鳥,可出了宮,她卻好似遊魚入了海,天闊任鳥飛,踩在這塵土漫天的土地上,她卻好似從這土壤裡汲取了生命力,一言一行都比他更堅強有力。
完全不用他擔心。
這時候胤礽才微妙地察覺到了兩人根底的不同,阿婉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當做“民”,而他一直都在學怎麼做“君”,所以他見了百姓慘狀如鲠在喉、心如針刺,是因為這一切都背離了皇阿瑪和朝臣教給他的那些話,天下大治、康熙盛世……
而阿婉一直都沒有看見過所謂的盛世,所以她便沒有這懸崖落地般的落差。
因為她沒有如他一般被蒙蔽過。
胤礽忽然明白,自己這趟出來該換另一雙眼睛去看這世道了,不是身為太子、儲君,而是如阿婉一般,把自己當做這九州華夏的一個渺小的子民。
“滋啦”一聲,阿婉倒了冰糖下去炒糖色,剛在清水裡焯過的五花肉下了鍋,染上了棕紅色,隨即阿婉倒入了八角香片桂皮等大料,肉香便在翻炒中被徹底激發,加了清水與醬油,便連肉帶湯倒入砂鍋中焖煮,再加上煮熟剝殼的鹌鹑蛋,兩刻鍾以後掀開鍋蓋,便是香甜松軟,肉墩墩、油汪汪又入口不膩的鹌鹑蛋紅燒肉了。
另一旁,程懷靖已經利索地用石塊搭起了一個臨時小灶,將德柱買來的大陶瓮架在了上頭,不用程婉蘊吩咐便熟練地倒下焯過血水的筒骨、太子爺親手洗的筍片,開始倒上井水煲湯。蓋起來蓋以後還邊擦手邊問:“大姐,咱用文火還是猛火?”
“猛火燒開,就轉中火,燉個半個時辰就好,現在天晚了,可沒空用文火慢慢燉湯了。”程婉蘊已經在腌魚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胤礽瞧著一愣愣的,程家的男人也會下廚?
要不是出宮來,胤礽不願阿婉一個人在裡頭忙活,照著以往讀過的那些聖賢書,他也是不能進伙房的,畢竟“君子遠庖廚”麼?可程懷靖一看就是熟手……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明顯,程懷靖蹲在那抽柴火,仰臉笑道:“二爺,奴才是個不學無術的,書沒念幾本,那些大道理奴才也不明白,奴才和大姐自小臭味相投,就愛個口腹之欲,背著阿瑪額娘嚯嚯灶房也是家常便飯了,這才學了一門手藝。”
程懷靖一點也沒有包袱:他又不是君子,遠什麼庖廚?他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誰不知道大姐手藝好,在伙房幫大姐打下手,還能吃上第一口呢!
弄完湯,他又去替程婉蘊揉面蒸饅頭了。
程婉蘊聽得直笑,一邊拿筷子下油鍋炸鱸魚,一邊讓程懷靖切辣椒、黃瓜、蘿卜、土豆、又把剝蒜的活交給太子爺:“二爺,勞您給剝個蒜唄?”
胤礽有了程懷靖在灶房裡那如魚得水的榜樣,也乖乖地接過了蒜,像治學做功課一般認認真真地低頭剝了起來,程婉蘊側頭瞧了眼,沒忍住笑了出來。
後世那混社會的大哥,喜歡吃燒烤,身邊總有個小妹幫著扒蒜。
有太子爺幫著扒蒜,她如今也算人生贏家了吧?
石家兩兄弟在家也沒進過廚房的,但他們在外頭行軍打仗過,在野外生火做飯是常事,所以手腳也很麻利,程婉蘊沒敢使喚他倆,但這倆人也沒世家子弟的架子,眼裡有活,一會兒幫忙遞盤子遞碗,一會兒又幫著拿醬、切姜絲。烤魚主要是底料復雜,那剛剛五花肉炸出來的豬油做底,加了花雕酒、蔥姜蒜花椒辣椒胡椒粉,還有各色大料,豆醬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