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雁翎,可和雅致沒有關系。
元朝詩人張憲曾寫詩曰:“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鋒三尺強,落手斷金鐵。”她是雁翎刀的雁翎,她是太子妃手中的雁翎刀,亦是殺過倭寇的雁翎刀!
洪登跟著雁翎一路疾走穿過兩道宮門來到了正殿,這才發覺正殿前頭的空地上早已站滿了人,昨個據傳已經接見過的各院總管全都低眉順眼地垂手而立,見他被領進來,都不敢抬頭看一眼。
再往裡進,進到前廳裡,就看到上首端坐著太子爺和太子妃,下首兩邊八仙椅坐了五個女子——唐李範三個格格坐在靠門邊的位置,再往前一點是多年未見、一身缁衣的李側福晉,最前頭,正正坐在太子妃下首的曼妙女子就是程側福晉了。
毓慶宮裡所有主子都在這裡,連深居簡出的李側福晉都在!
洪登已經察覺出大事不妙了,他甚至不敢多看太子妃生的什麼模樣,他已經腿肚子打轉,顫抖著跪下來磕頭:“奴才……奴才叩見太子爺、太子妃……”
石氏端起茶來啜了一口,淡淡地道:“太子爺,這就是那個好心提點我的奴才,他有個徒弟叫驢兒的,昨個領了他的命到我這院子帶了句話,說您回來就去了程側福晉那兒,我摸不清他這是什麼意思,故而今兒大家都在,就叫過來問問。”
“我看也不必多問了。”胤礽冷冷道,放在扶手上的手早已握緊成拳。
昨兒去見了阿婉一面,才吃了個紅薯,胤礽便回了正殿與太子妃一並用晚膳,他不可能新婚第二日就丟下太子妃去寵幸阿婉,這不僅是明目張膽不給太子妃尊重臉面,也是要置阿婉於死地。
他腦子沒壞,早就都已經想好了,至少新婚頭三個月,他怎麼也得有一半日子歇在太子妃這兒,幫著太子妃把整個家撐起來才行,結果他不過去看了阿婉一眼,就已經有自作聰明的賤奴挑撥是非了!
這毓慶宮多年沒有正經主子,唐格格名不正言不順地管著,的確管不了他們,底下奴才堆裡的風氣恐怕早就爛透了。
所以趁著他昨個過來用膳,太子妃就如實和他通了氣,並且坦誠直言明兒要拿這刁奴殺一殺毓慶宮上上下下的不正之風,他這才用一種新眼光去看他的太子妃。
行合卺禮的那一晚,他用秤杆挑起了紅蓋頭,見到一張英氣十足的臉龐,心裡想的是,原來這就是讓他受了三年白眼嘲諷的石家女兒。
不是很漂亮,但雙眼足夠磊落透亮,好似孤崖奇石裡頭硬鑽出來的那臨空而立的松柏。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氣,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想來品性壞不到哪裡去。
誰知第二日,她在皇太後、康熙面前巧笑嫣兮、禮數周全,活似就像自小在宮裡養出來的一般,說話行事老練至極,將皇阿瑪和皇瑪嬤都哄得喜笑顏開,賞賜都賞了一籮筐。
那些提點她的話全沒用上,他為此更加放了一半的心,心想,她好歹沒墜了石家名聲,是個懂規矩、知道眉眼高低的大家閨秀,她至少沒出錯,這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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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毓慶宮,他在她屋子裡歇下,不知為何總有違和之感,她這屋子怎麼顯得如此冷硬?內務府送來的擺件一個也沒瞧見?分明是喜慶之極的婚房,到處都是紅綢喜字,可卻隱隱透出幾分凌冽之意。
阿婉的院子裡都是花花草草,屋子裡擺著泥人、碗蓮、孩子們各式各樣的小玩具,伺候的人取的名字都是水果輩、金銀福祿壽。
正殿外頭一盆花也沒有,青石板縫隙裡連一根雜草都拔了個幹淨,空蕩蕩得好似個校場,太子妃的屋子掛著紅纓槍、長弓長箭,還有她阿瑪石文柄生前佩的腰刀,身邊四個大宮女叫連弩、畫戟、雁翎、越女。
有了前頭兩個釋義如此直白的名字,胤礽自然也參透了何為雁翎,又何為越女。
弩戟刀劍,太子妃不愧是將門虎女,身邊奴婢都以名兵而名。
胤礽隱隱覺著他的太子妃不大簡單,之後就聽見她說要拿洪登立威,胤礽自然應允,一則這洪登該死,二則太子妃敢在大婚第二日就想到借此機會收拾敲打毓慶宮的奴才,的確有主母的氣度與威勢。
何況,尋常人若得到洪登的投誠,有的會心中暗喜、有的會順勢收下這個眼線,從而打探到毓慶宮更多的事來,太子妃都沒有。
她選擇揭開這遮羞布,告訴所有人,她不吃這套!也有能力不吃這套!
胤礽也為她這朗闊的氣度折服了,若是換做李側福晉……李氏早就把洪登納入麾下,細細盤問,直到他肚子裡的貨全倒幹淨了再設個局把人丟個幹淨。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區別。
“噢,既然太子爺說不用問了,那我就對大伙兒略說兩句心裡話,”石氏說著站了起來,走到前廳中央,看也不看已癱軟成一灘爛泥的洪登,先將目光投射於外頭的管事們身上,道,“大伙恐怕都在想,我這新來的太子妃是什麼脾氣,好不好伺候?為此像這個洪登一般四處打探、瞎琢磨的人也不少,既然如此,那我直白告訴大伙兒,你們都聽清楚了——”
她習慣性站得筆直,回身,也將視線緩緩從幾個格格和側福晉身上掃過去。
“我這人啊眼裡揉不得沙子,較真,是極不好伺候的——”
太子妃話才剛起頭,胤礽就一口茶噴了出來,用手捂著嘴,咳得十分劇烈。真有人當眾說自個不好伺候?她之前在皇阿瑪、皇瑪嬤面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溫婉有禮、賢惠大方——這八個字,是康熙親喝完她敬奉的茶,親口褒獎的。
“畫戟,給太子爺重新上一杯茶,別嗆到了。”石氏溫和地囑咐身邊人,隨後扭過身來,又是一副冷肅的面孔了。
“我是石家女,承蒙皇恩浩蕩,如今成了皇家的太子妃,但石家世世代代都為武將,更是散落我大清各地為國鎮守邊疆,石家從來秉持著治家如治軍的家訓,講究紀律嚴明、論功行賞,從不搞任人唯親、虛頭巴腦的那一套。我也是這樣的為人,你們若是好的,自然不愁出頭,若是不好的……如有洪登這種念頭的,也趁早給我斷了,好生夾著尾巴做人。”
石氏似笑非笑接著道:“其次,我最恨泄露軍情的奸佞,這話放在毓慶宮裡也一樣,不管是往外往裡議論主子、暗中傳話挑撥離間的,在我這兒絕無優容餘地。”
言罷,她擺擺手,畫戟和連弩便一左一右鉗著那洪登的胳膊,把面如死灰形同死狗一般的他拖了出去,很快牆外頭就響起了板子聲和堵了嘴的嗚嗚聲,後來就隻剩板子聲了。
再過一會兒,板子聲也停了,眾管事眼睛盯著地面,死死埋著頭,卻能看見那叫畫戟和連弩的宮女一步一個血腳印地進來回話,她們分明是年紀輕輕的女子,抡起人的生死來卻語氣稀松平常:“回太子爺、太子妃的話,共打了四十大板,人還剩一口氣。”
“嗯,好湯好藥養著吧。”這樣雷霆手段打完了人,石氏說完忽然轉了口風,笑道:“沒嚇著大伙兒吧,哎!都怪我,總想著大伙都是知底細的老人了,用不著拐彎抹角,想著三言兩語把話提前說明白,也省得你們猜來猜去的,是不是?這樣吧,等會各管事都在分例裡多加兩個菜,三個格格和兩個側福晉都在我這兒一塊兒用膳,咱們樂呵樂呵,太子爺您說呢?”
胤礽用一種極新奇的目光瞧了太子妃半晌,點頭道:“好。”
太子妃滿意地點點頭,坐回了椅子上,笑著讓連弩畫戟先下去:“衣裳鞋底都沾了血了,在主子們面前不得失禮,先去換洗再回來伺候。”
另有利媽媽叫來小太監瘋狂地擦拭著沿路的血跡。
趁著底下在收拾灑掃、等候膳房送膳的時間裡,太子妃開始端詳下頭這幾個女人的模樣,三個格格都是一樣低著頭假裝喝茶,卻嚇得手都在顫抖,半天也沒喝進去一口。
嗯都是鹌鹑,不足為慮。
李側福晉……她低眉順眼地捻著腕子上的持珠,阿彌陀佛念個不停,暫時看不出性情,但做個太子爺已經跟他交過底,滿院子的女人他最不滿意的就是這個李側福晉了,留著她不過是李家還算得用,她是犯過錯的人,如今形同拘役。
程側福晉。
有意思的是,太子爺向他介紹這後院裡的女人時,並沒有厚此薄彼,都評價了一兩句,唐格格是:“老實能幹”,李格格是“才情尚可”,範格格是“沉默寡言”,甚至到李側福晉這頭還多說了一些,因此落在程側福晉身上,他也隻言簡意赅地說了四個字:“踏實本分”。
但太子妃沒有錯過太子提及時那瞬間便溫軟下來的目光。
所以她多多看了坐得離她最近的程側福晉一眼,帶著不加掩飾的打量。
然後她就發覺程側福晉也在用眼風偷摸著、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
那眼神亮晶晶、水盈盈,臉上還滿是崇敬與贊嘆。
太子妃:“……”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來這是個傻的,怪不得太子爺為了她殚精竭慮,還特意不在她面前多說,特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模樣給她看。
胤礽也見程婉蘊這模樣,也十分想扶額。
他忽然就想起當年她還是個小格格的時候,頭一回進宮拜見李氏,也是這樣,人家楊格格與李氏都打著機鋒奉承試探了好幾回合了,她竟然在吃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