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子漸漸長大,他也漸漸發現太子為人處世與他完全不像,莫名的失望好似種子深埋心中,在他每一次意識到這件事之時,冒芽抽條,生長得越發高大。
溫柔、長情、仁善、寬和,康熙不知道這對於一個君主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這些品質讓他在那麼多兄弟裡像顆金子般熠熠生輝,也讓康熙明白,太子的確不像他,他並非開拓之君,但他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守成之君。
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康熙突然就想通了。
所謂祖宗基業代代傳,有君主負責打江山,也該有君主負責守江山。
以往是他著相了,大清不需要第二個康熙,大清需要一個能團結滿漢各族、不斷革新的明君,他隻需要保證太子日後會成為這樣一個人就行了。
心結已了,康熙睡意襲來,心頭那株所謂名為失望的綠芽也被他連根拔起了。
淺眠了一會兒,康熙忽然被內間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吵醒,他連忙起身,裡間胤礽已被迫坐起身,正無力地倚靠在床架上,無法自控地咳個不停。
“保成?”康熙進來一探他額頭,又燒得滾燙,立即就要揚聲叫太醫,卻被斜旁裡一隻汗津津的手攔住了。
“皇阿瑪。”胤礽燒得神智不大清醒,他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那個夢,他好像不斷被那夢境困住,重復地聽著皇阿瑪對他的怒罵,重復地看著自己悲慘的結局,重復聽見阿婉中暑而死,他眼前被汗水模糊一片,隻能勉強看清皇阿瑪的輪廓,他便下意識緊緊攥住那片明黃色的衣角。
“皇阿瑪,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打我罵我,可別……別不要我……”
康熙一愣,心裡微微一酸,溫言道:“傻孩子,你這是病糊塗了,朕怎麼會不要你呢?”
“小時候字寫不好,您就一遍一遍地教我,我拉不開弓,您也一次次陪我練……現在……以後……您再教我……我會好好學的……”胤礽稀裡糊塗顛來倒去地說著,康熙沒聽明白,他卻又脫力地躺倒在床上,康熙便起身給他掖好被子,俯身的時候,隻聽胤礽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您別放棄我。”
康熙怔了怔,幹脆就坐在床沿邊上一直陪伴他重新安睡,久久忘了動彈。
隔天起來,康熙便喚來梁九功:“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對太子不敬?”
梁九功也神色凝重,躬身稱是。
昨夜,太子迷糊中說的那些話,還是讓康熙難以忘懷,他不知是太子病中糊塗遭了夢魘,還是有什麼人在背後弄鬼?這事可大可小,他必須弄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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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腔慈父之心全被胤礽那幾句阿瑪喚醒了,幾個阿哥奏請要來探病,都被康熙布置的加倍課業給打發了,通通拘在行宮裡寫作業去,不許他們出去胡鬧。
至於臣子就更不必說了,在事情還不明朗的情況下,他不能把太子的實際病情暴露在人前,儲君這個位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動搖國本,別說是突患急病了。
一大早,康熙雞鳴時分便起身,隨後先去院中打了半個時辰的布庫,簡單梳洗換衣,早膳還沒用,便召集太醫先查看胤礽的脈案,與太醫們共同商定藥方,他怕太醫們為了自個的腦袋不敢用猛藥,就拿些挑不出錯的藥方應付著,反倒耽擱了病程,於是自己細細推敲了幾遍,才叫李德全親自去盯著御藥房抓藥。
康熙盯著胤礽吃下藥,又摸了摸他額頭,見不燒了才點頭:“朕平日裡讓你們騎馬射箭、勤學武藝,就是為了強健身子,可見你平日裡沒有懈怠,這身骨還算結實,你瞧,如今可退燒了吧?”
胤礽臉色還不大好,聽康熙這麼說,勉強笑了一下:“多虧有皇阿瑪教導。”
他醒了以後,隻喝了幾口米湯,因鼻塞咳嗽,這舌頭都嘗不出味兒了,更不願吃了。
胤礽恹恹地推開碗筷,心想,若是阿婉在,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做些好吃的,讓人舒服的菜式,讓他能吃下去。
阿婉她腦袋裡的諸多歪理,聽多了連他也入心了。
太醫們認為生了病首先要清腸胃、排出宿毒,而且食物大多寒涼溫熱相克,吃了上火也不好,吃了太寒也不好,幹脆不要吃最好。但阿婉的說法是,病了更要補充營養,否則生起病來怎麼抗得過去,隻管把你的五髒六腑當做兩軍對壘的戰場,正是抵御外悔的關鍵時刻,若打仗連糧草都沒有,怎能凱旋呢?
如今他竟也深以為然。
但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因為皇阿瑪不會聽,他也是餓字決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頭寬大的桌案後頭處理政事,屋子裡十分安靜。
胤礽不由望著康熙的背影出神。
這樣如高山一般的人,漸漸與他夢見的那個年邁的帝王重合。
其實他的病灶在心裡,身子骨沒什麼事,因此發了一夜燒,第二日起來便退了,隻是喉嚨還發澀發痒,時不時便有咳意。
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惶中緩過來了。
之前第三回做夢,那夢裡的場景已成了他一塊心病,隻是那回他總算轉圜了一半過來,心想著時日還長,又不知中途發生了什麼才叫他走上了絕路,想來上天還會有示警的,他該沉下心來,好好做這個太子,好好孝順皇阿瑪,別行差踏錯。
當時,他以為他的罪過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對皇阿瑪不夠關心,想法子當了好兒子,但這回這場夢卻將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謀逆,哈,這麼大的帽子,這世上大約尋不到比著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頭,不禁嘲諷地想,這不是恰恰證明了他無罪麼?
要將他這個太子拉下馬,又尋不到別的過錯,便隻能挑起皇阿瑪對他的猜忌之心,再設一個讓皇阿瑪也不得不費了他的大罪,否則將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廢了,怎麼向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為何夢中的他毫無還手之力!
就像被提前剪除了羽翼一般。
胤礽閉上眼,是了,連他最後都落得這樣的結局,赫舍裡氏隻會倒下更早,叔公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夢中的他面對那咄咄逼人的老大說了一句“你們說我與索額圖相謀大事”,這罪名落在他身上尚且镣銬加身,又妄論叔公……
原來如此……這樣步步為營、環環相扣,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也不是莽撞愚蠢的老大一個人能辦到的,牆倒眾人推,除了老大、明珠與納喇氏,一定還有其他人,他要想盡辦法把這“眾人”找出來!
胤礽又睜開了眼,憔悴的病容下襯得他眼眸亮得可怕。
他自己便罷了,他早也知道了自個將來不如意,可……為何阿婉要陪著他受苦,還送了命……這比一切都叫他更痛、更悔!
到了此時此刻,他心底還有種古怪的感覺盤桓在心底——這夢中之事,究竟是對還未發生的事務曉諭警示,還是夢裡種種是已經……已經發生過了的事?
那究竟是二十年後的他,還是他含冤而死的前世輪回?
或許真是上輩子的事,隻是那時他們吃盡了苦頭,連老太爺都看不過去了,這才讓他們又回到相識之初與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老薩滿常說,人有浮魂,它趁人熟睡時便會離體而去,可以飄蕩到很遠的地方,人做夢就是浮魂外遊的結果。
人還有轉世魂,能夠創造來生。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情狀,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放任自流,若隻有他自個便罷了,可還有阿婉啊!
說實在的,他真是不願再去回憶那夢中的一切,可為了能提前防備著,能挽留阿婉的性命,在康熙出去召見臣工後,他還是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地琢磨。
這回夢裡的言辭之間,他慢慢梳理出了被人捉住的那幾個把柄:
一是毆打王公大臣,但不知為了什麼緣由,又打的哪一位?若說是老大毆打王公大臣,還不讓他那麼驚訝,但這罪名扣在他頭上,他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要處置人何必親自動手?想必這裡頭一定有什麼事兒叫人利用,他這才鑽了圈套。
二是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貢馬,他用得著為了幾匹蒙古馬指使凌普私吞?什麼時候開始他這個太子過得這麼次了?皇阿瑪為何讓凌普任內務府總管,還不是為了他吃喝用度都不用受制於人,更為了防著有人利用內務府七司三院窺伺東宮、暗算東宮,這全是皇阿瑪為了他的安全著想的!蒙古貢馬哪一年皇阿瑪不緊著讓他挑?幾匹馬他還看不上眼,又何必私吞?這罪名怎麼也有股濃濃的他那個好大哥的味兒?論愛馬的程度,他才是那個年年都從外公索爾和那頭弄御馬來騎的人吧!
不過,蒼蠅不叮無縫蛋,這話裡話外,隻怕他這奶公凌普平素貪得過了頭,等他好了立刻就安排人好好查訪!
三便是與索額圖相謀大事,這罪名想必與夢中的胤褆所提到的半夜窺視御帳這件事有關系,否則他不會拿著這個話就斷定他有謀逆之心。隻是唯獨這件事,胤礽一點也不心虛,他一百個相信自己不論如今將來,絕不可能有這樣的心思。他是在康熙膝頭長大的,當年圍獵遇虎,康熙一下就擋在了小小的他身前,半點猶疑也沒有,他是他的阿瑪,這絕不會變,他哪怕殺了自個,也不會做那沒人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