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膳房的人便來了。
鄭太監果然是親自來的,指揮著三寶將那粥底火鍋擺上了,絲毫不在乎碧桃揶揄的眼神,恭謹地哈著腰來請安謝恩:“格格您瞧瞧,是不是這個味兒?”
程婉蘊還是頭一回見他,鄭隆德六十上下,頭都白了,老臉也又皺又耷拉,但渾濁的眼睛卻透著精明的光。他穿著漿洗得筆挺的八品太監服,鬢角、指甲都刮得幹淨利索,能瞧出來特意收拾過的。
她笑著讓鄭隆德起來說話,瞥了一眼吊鍋,這鍋中是乳白色透亮的清粥,拿勺子撈卻又不見米,這粥底雖然瞧著簡單,但要做成這樣卻絕不簡單,便讓青杏拿銀子賞:“鄭公公費心了。”
鄭隆德一聽,繃得過緊的肩頭就松了,連忙推拒了:“給格格做飯,那是分內的事兒,可不敢接這賞。”
程婉蘊聽出他想要投效的意思,心裡滿意。
她其實從來沒往膳房塞過銀子,頂多給送膳太監三瓜兩棗“打賞費”,今兒不需要她說什麼,鄭隆德就願意主動表忠心,這是她沒想到的,也是難得的機會。
哪怕是鹹魚,也該有自保的能力,膳房裡沒人真不行。
瞧著鄭隆德那麼大年紀了,還能在毓慶宮做事,就知道這也不是簡單的人。
程婉蘊用膳的時候不喜歡太多人伺候,往常隻留青杏一個,但今日便不同。
“鄭公公替我講講,您這粥底是怎麼熬的?”程婉蘊有了收用的意思,便沒有幾句話把人打發了,還招招手讓三寶也過來,“三寶你傻站著做什麼,你也來聽,好好跟你師傅學呢。”
程婉蘊既然起了心思,就將眼光放遠了些,也多琢磨了些。
鄭太監這個年紀為什麼不願出宮榮養?膳房可不是什麼清水衙門,撈了一輩子,恐怕比她那縣令老爹還富裕,哪個大太監在外頭沒有地沒有房?甚至養幾房小妾的都有,哪怕願意放下身段來巴結一個沒品級的小格格,也頂多再待兩三年就得出去了,他費那麼大勁幹嘛?
太監沒了根,最喜歡收徒弟、幹兒子的,
程婉蘊揣測,三寶這孩子能被鄭太監帶在身邊,想來就是鄭太監選定的,日後要為他養老送終的“繼承人”。
他豁出一張老臉,一是三寶與他投緣,他要為這徒弟鋪好以後的路,二是他在外頭沒親人了,出去了也是孑然一身,還不如留在宮裡,有徒弟有老友有地位,總歸比外頭孤寡終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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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程婉蘊喊三寶過來,又是一次試探。
誰知鄭隆德立刻就聽明白了,顫巍巍跪下磕頭:“格格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有這句話,程婉蘊也就放心了,趕緊讓三寶把鄭太監攙起來。
誰知,隨後三寶便在一旁聲音響亮地回答:“回格格的話,奴才在膳房就跟著師傅學了一遍,這粥底奴才都學會了,先是要選用上好的香米,還用石磨輕輕擂過,師傅說了,要讓一粒米碎成三瓣,再細細地洗上三四趟,添上油鹽拌勻,再用砂鍋小火慢慢地煲,煲到水米交融像花兒似的一層層往外翻,然後必須從花心舀出粥水,那才濃稠雪白、順滑如湯……”
程婉蘊看他雙眼烏黑飽圓,又清又亮,忍不住摸了摸他圓乎乎的腦袋,不由失笑——鄭太監把他這個小徒弟護得真好。
鄭隆德虎著臉彈了三寶腦門一下,卻沒舍得用勁,教訓道:“還說學會了,話都說不明白。”
三寶捂著腦門,眼神還挺委屈,沒想通自個哪兒沒說明白。
鄭隆德把人拽到一邊,氣得聲音像是從牙縫裡冒出來:“格格哪有空聽你賣弄的……”
這粥底火鍋怎麼做本來就是她教的,她當然不是真想聽他們是怎麼熬粥的,隻是遞出來一個臺階,釋放“合作”的信號罷了。
誰知道三寶是那麼實誠一孩子,罷了,心正的人日後用得也放心。
這時候,門上忽然通傳太子爺要過來用膳,鄭隆德便拉著蠢徒弟,連忙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程婉蘊聽著外頭的雨聲,心裡吐槽,別以為他不知道太子爺天天過問她吃什麼,每回都裝得來的都挺巧,但隻要她一吃點什麼新鮮的,他沒吃過的,他準會過來,就跟那聞著味的貓似的。
瞧瞧,這麼大暴雨都攔不住啊。
第21章 眼光
回膳房的路上,鄭隆德撐著傘也不由感慨,程格格瞧著這麼不聲不響一人,沒成想心思那麼通透,可她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張揚在明處的楊格格、自以為是的李側福晉都給她比下去了。
今兒一聽那小太監的話,他就知道話裡還有話,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兒來了。
昨個楊格格身邊的太監福桂可沒少打聽程格格的事兒,給洪登那老貨塞了不少金瓜子,嘿,程格格反應倒不慢,今兒就遞了話來了。
他其實也可以不接程格格這一茬,可惜他再賴幾年,往凌嬤嬤那邊甭管怎麼孝敬也不會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軟。
之所以親自來,就是想給他這傻徒弟找個靠山。
連這個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塊兒顛了那麼多年勺的老家伙們卻都以為他舍不得這一身八品太監服,想他是還沒撈夠呢!
他也不解釋。
要不說,人跟人大不一樣呢。
鄭隆德在宮裡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個眼光不差。
從程楊兩位格格進宮頭一天,他就豎起耳朵打聽起來了,膳房裡那麼多太監個個都覺著楊格格一定得寵,說她大家出身、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財童子似的,銀子海了去了。又說程格格小家子氣,連李側福晉都不懂巴結。
還開了賭盤,人人都壓楊格格飛黃騰達,隻有他一氣兒給程格格壓了五十兩。
嘿呦。
鄭隆德聽了都好笑——當格格的,在奴才堆裡經營這些名聲有什麼用,太子爺還能聽奴才的?
不過是楊格格心大,處處把自個當側福晉了,想提前謀個好名聲,她總以為她這樣的家世當側福晉足足的,卻沒搞明白利害關系——隻要太子爺不喜歡,還不是什麼家世都白搭麼?
家世好有什麼用,誰的家世還能好得過太子爺?
太子爺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會晾著李側福晉這麼多年了。
他呢,一開始既收了楊格格的銀子,但對程格格也周到,別人不願意攬她的活,他就願意,不管程格格要什麼,是不是繁瑣,他都想著法子叫人滿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聽說楊格格養了隻貓,嚇得他差點把鍋給摔了——哎呦喂,這楊格格可算摸著老虎屁股了!
就算萬歲爺下了明旨誰也不許再提當年那隻貓是怎麼死的,但宮裡的老人誰不清楚?隻是都不敢說罷了!真不知誰給楊格格出的餿主意,那可太厲害了!
隨後不禁大笑出聲,就那賭局他起碼能贏一百兩!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楊格格了,卻讓三寶是一天四五趟專往程格格那兒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給她身邊得力的宮女、太監面前說說話混個臉熟。
其他幾個掌勺太監還笑話他人老糊塗了,還捧著一格格,如今怎麼著?
程格格每次點膳隻找他,愛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隻有他會做,這兩天連何保忠都來找他說話了。這程格格也是能耐,連太子爺也愛吃她的那些玩意兒,昨兒淳本殿就說今天午點要炸薯條,何保忠點了名要他親自炸的,務必要和程格格那兒吃的味兒一模一樣,他可天沒亮就帶三寶親自去慶豐司套交情,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圓乎的土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