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都不知有多久沒有這樣單純地消磨時光了。
身邊人嘬著酸甜的烏梅湯,仰頭看著天發呆,他問她在想什麼。
結果程婉蘊回道:“什麼也沒想,發呆麼,一定不要動腦子才舒服,您試試。”
胤礽就笑了,她說話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於是他就試試了,這種把大小事都從腦袋裡騰空出去的法子,還真有些悟道坐禪的意思,讓人心情寧靜。這種寧靜一直延續到他下午剛把書讀完,就收到了康熙要考教功課的口諭,心裡都還一片輕松。
何保忠臊眉耷眼地拎著他的書箱跟在一旁,走得一瘸一拐。胤礽見他可憐,隻好拍了拍他大腦袋:“得了,不就挨了你幹爹幾板子麼,等回來就讓凌嬤嬤給你拿藥油抹上幾天,放你兩天假歇著。”
何保忠一走路屁股就疼得龇牙咧嘴:“奴才挨幾下打不算什麼,您腸胃弱,要真吃出個什麼好歹,奴才就是砍了腦袋也不夠的。”
“哪兒有這麼嚴重了。”胤礽咳了一聲,“以後一定少吃,啊。”
何保忠的幹爹正是康熙身邊的大太監梁九功,小時候他的吃飯問題可沒少讓人操心,典型的吃飯困難戶,喂點飯能讓太監追著滿乾清宮跑,不愛吃就算了,還把腸胃餓傷了,因此梁九功就特意挑了個胃口大的小太監陪他吃飯、哄他吃飯,這人就是何保忠。這也導致了何保忠從小胡吃海塞,如今長得快要兩百斤了。
拿梁九功的話來說,就是慶豐司的年豬都沒他肥。
時至今日,何保忠都還肩負著盯著他好好吃飯的職責,調理了許多年,胤礽已經很久沒動過胃藥,這回難得一吃撐,過午就開了藥箱子,梁九功能不氣得打人麼。
為著吃藥耽擱了一會兒,胤礽步履匆匆,經過毓慶宮門外的時候,琉璃瓦上突然傳來一聲貓叫,胤礽反射性抬頭,隻見到一條晃過的黃色毛尾巴。
何保忠還咦了一聲:“這不是楊格格的貓兒麼?怎麼跑出來了?”
後頭有個小太監知道前因後果,忙接話道:“楊格格近日渾身痒痒,太醫說恐怕是受不得貓毛的緣故,前幾日就給扔到園子裡自生自滅了。”
胤礽多看了眼,心裡對楊格格厭惡更深。
到了上書房,兄弟們都到了,連六歲剛進上書房的十阿哥胤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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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一進門,兄弟們亂哄哄的說話聲戛然而止,眾人一陣行禮磕頭,胤礽沒等人跪下去就叫了起,自個走到前頭靜靜站著。
他能聽到背後兄弟們在打眉眼官司、竊竊私語的聲音,但除了進門時的那句“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千歲。”之外,沒誰敢主動和他淘氣說些悄悄話。
他們是敬著他……胤礽心裡知道,也是不得不遠著他。
第18章 金虎
沒人願意擔上“教壞太子”、“不敬太子”的罪名。
如今大了還好些,小時候……
孩子們玩鬧起來,磕磕碰碰總是有的,但康熙對他的過度保護,叫兄弟們漸漸都不敢也不願和他玩了。他還記得四五歲上下,胤褆還願意帶著他淘氣,一起上樹捉蟬,一起逃學,但後來總是隻有胤褆一個人挨打,弄得惠妃憤憤不平,便刻意拘著再不讓兩人湊一塊兒。
再後來,他已然忘了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口角,他和胤褆吵了一架。沒一會兒,額娘生前養的那隻黃白色長毛貓就被胤褆捉了,拽著尾巴從御花園的假山上丟下來,活活摔死。
他就在跟前,胤褆特意把他叫來,要他親眼瞧著。
額娘剛沒那會兒,它就住在坤寧宮裡,坤寧宮的太監宮女都認得它,天天喂它,日子也還過得去。後來鈕祜祿氏得封皇後,那貓就被趕走了,他知道了才給接到身邊養著。
聽說額娘給它取名叫金虎,它的性子卻與這威武的名字絲毫不符,膽小又粘人,平時別說其他妃嫔養的貓了,它連老鼠都打不過,有一回出去遛彎,和一碩鼠狹路相逢,竟還被老鼠咬了爪子。
小時候,他每晚都會等金虎來尋他,金虎膽小卻聰明,經常偷偷避過嬤嬤的看管,溜到他屋裡。隻要悄悄掀起床帳子,金虎便會輕盈地跳上床,窩在他腳邊睡覺。
你說它膽小得能挨老鼠的打,可有一回太皇太後養的蒙古獵犬跑出來了,把有點怕狗的胤礽嚇了一跳,金虎居然頭一個衝出來,炸起全身的毛低聲咆哮著,勇敢得與體型大了它十幾倍的大狗對峙,堅定地護著他。
出事那會兒金虎已經快十歲了,年紀大了,這麼一摔,全身骨頭都摔碎了,卻還沒完全斷氣,口鼻都噴出鮮血,四肢還在抽搐著,綠寶石似的眼睛緊望著他,漸漸的,它再沒動靜了。
他早已哭到喘不過氣去,連用的點心都哭得吐了出來,吐到胃都空了仍不住地幹嘔,康熙震怒,打了大阿哥十鞭子還把他關了禁閉,惠妃也被狠狠斥責教子不嚴,而在他身邊幫他照顧金虎的老嬤嬤也被處死了。
後來,皇阿瑪壓著胤褆給他道歉,惠妃四處搜羅了一隻和金虎生得一模一樣的貓賠給他,他不要貓也不說話,哪怕皇阿瑪氣得罵他:“就為了一畜生與親兄弟決裂,如此心胸狹隘,怎堪配位?”他憋紅了眼眶仍梗著脖子不肯說原諒。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願意養貓了。
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他沒有把金虎領回來,或許它還活得好好的。
這以後,其他兄弟們也在各自額娘的耳提面命下,不敢再與他親近,生怕得罪了他。
不僅如此,他還聽過惠妃和宜妃抱怨過:“小孩子玩鬧哪知道分寸?胤褆也不過才大兩歲,知道什麼呀你說是不是,就為了一隻貓這麼不依不饒的,都過了一年半載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呢,忒小心眼了些,胤褆還是他大哥呢。”
從此他小肚雞腸、心胸狹隘的名聲算是傳出去了。
胤礽骨子裡還是倔的,他時至今日都還這麼想——就當他心胸狹隘好了,他當初不能替金虎出氣,難不成還得把這事兒輕松撩過,把它忘了麼?他難過的時候,皇阿瑪會呵斥說男子漢不許輕易掉淚,凌嬤嬤會說奴婢替您教訓這不長眼的桌子,何保忠會摟著他比他哭得還大聲,胤褆會在背後笑話他是個鼻涕蟲愛哭鬼。
隻有金虎默不作聲跳進他懷裡,替他舔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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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康熙大步進來,胤礽才從金虎的回憶裡掙扎出來,他已經好久不願主動想起金虎了,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
或許是出門時那隻一晃而過的貓牽動了他的心神。
康熙率先考察了太子的功課,問的是四書裡的:“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該作何解。
胤礽拱手答道:“回皇阿瑪的話,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品質高尚的君子的舉止能世代成為天下的先導,行為能世代成為天下的法度,言語能世代成為天下的準則。”
康熙已然知道了太子今兒放了一天的羊,還因貪口腹之欲吃了胃藥的事,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緊接著問:“為何君子能成為‘天下道、天下法、天下則’?”
胤褆和胤祉面面相覷,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們與太子的課業進度一致,本來這段師傅都還沒講,不過叫他們先背誦,誰知皇阿瑪卻問得如此之細。
胤褆已經開始緊張了,腦中飛速回憶著《中庸》裡的所有篇章,生怕問到自己不明白的。胤祉倒還好,他在四書五經上向來有天賦,哪怕師傅還沒講的都已滾瓜爛熟於胸。
至於其他弟弟,就更是懵圈了。
胤礽微微思索,才回答道:“《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在這句話前,又曾說“禮儀三百,待其人然後行”,因此必須是悟道的人,行為才能完全符合禮儀。兒臣認為,隻有明德悟道之後,所行才是自然符合禮法的,所以才說「行而世為天下法」。”
解得還不錯,康熙心中的不快略微散去,擺擺手開始點下一位:“老大。”
“兒臣在。”胤褆滿頭大汗地出列。
“朕都還沒問,你慌什麼?”康熙看他那樣都氣不打一出來,“怎麼,這幾日又沒好好背書,朕聽說索爾和給你弄了匹好馬,你這幾日得意得很,就差住在馬厩裡了是麼?”
索爾和是惠妃的阿瑪,任內務府上駟院管領,正巧管著宮裡的御馬,私下送一匹馬給自己外孫,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了,但讓康熙當眾說出來,味道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