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嬤嬤興奮得直搓手,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試想,一個莊重自尊的女孩,剛成為神女,就靠聰慧的頭腦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卻在旦夕之間變得放蕩不堪,跟男人——並且有可能是潔身自好的神甫——行苟且之事,她會被人怎樣議論呢?
她會被尖刻的謠言勒死,被積少成多的唾沫星兒淹死;即使被趕出神殿,仍然會被人戳著脊梁骨刻毒地咒罵。她的臉蛋兒再漂亮也沒用,頭腦再聰明也沒用,女人一旦背上蕩婦的罵名,一生就結束了。哪怕她的身體還活著,她的精神也已經死了。
嬤嬤們越想越興奮,當即展開行動。
她們在行腳商那兒買下了所有能制成“愛情藥水”的材料——比如,刺荨麻、紅罂粟、鱷魚卵、犀角粉,以及蜥蜴的眼睛。這些都是她們在古籍上看到的配方。其中,刺荨麻的配方來自亞述帝國的楔形文字板;鱷魚卵、蜥蜴眼、犀角粉,則來自神秘的東方。
神殿禁止神職人員煉藥,一旦發現,即是重刑。
幾個老嬤嬤為了能毀掉艾絲黛拉的一生,不得不蜷縮在幾平米的小隔間裡,睜著一雙半瞎的老眼,輪流守著煉藥爐。
因為隔間十分窄小,嬤嬤們隻能挨著藥材坐下,誰知沒過多久,皮膚就被刺荨麻蟄得刺痒難耐。她們一邊龇牙咧嘴地撓痒痒,一邊被煉藥爐散發出來的熱氣,悶得滿頭大汗,差點暈厥過去。
就這樣,三天之後,嬤嬤們歷經苦難熬制出來的“愛情藥水”,終於出爐了。
盡管為了這瓶藥水,她們失眠了好幾天,青黑的眼圈拖到了蠟黃的臉頰上,胳膊腿兒全是刺荨麻蟄出來的毒包,但想到艾絲黛拉馬上就要失去現有的一切,她們仍然興奮地狂笑了起來。
·
艾絲黛拉睡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午覺,面色陰鬱地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懶散地披上神女的法衣。
她夢見了死去的母親。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的影響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現在才發現,她可能從未忘記母親蒼白的面龐。
她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而庸俗的女人,出身貴族,頭腦簡單得讓人相信她的靈魂是純白色。她相當迷信,堅信夢見蛇會有厄運,夢見老鼠則是神靈發出警示,有人馬上要謀害你;夢見被小貓咬了一下,則預示著丈夫馬上要有新的情婦,婚姻生活即將動蕩不安。
為了能留住丈夫的心,她在臉上塗鉛粉,口服由砷毒制成的美白丸,甚至強忍著恐懼,吩咐侍女把水蛭放在自己的耳後,任由水蛭吸血,使面龐失去血色,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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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聖光明帝國,女子十四歲即為成年,男子則是十六歲。所以,十四歲之前,艾絲黛拉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
幾乎每天早上,她都能聽見母親一邊命令侍女勒緊束腰,一邊因束腰過緊而發出悽婉的哀叫聲。
她母親不僅自己瘋了似的追求細腰,而且勒令她也必須穿上束腰,每個月還會檢查她腰圍的尺寸,要是發現她的腰一點兒也沒瘦,就會發出母牛般沉悶的哀嘆。
十三歲那年,她的母親在火紅的楓樹下陷入了永眠。
當時是深秋,她愚蠢的母親卻仍然穿著薄如輕紗的長裙,腳蹬露出腳趾頭的絲絨拖鞋,毫無血色的臉龐上貼著閃閃發光的星形貼紙。那些貼紙卻早已蓋不住她臉上醜陋的斑點。
沒有人害她。
她是為了美麗而死,最不值當的一種死法。
艾絲黛拉沒有難過——她也不知道怎麼難過——她隻希望母親下輩子能有一副聰明的頭腦,不要再琢磨這些無用的駐顏手段了。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來說,就像是篝火燃燒時迸出的幾顆火星,猛地閃亮一下,便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看見這群女孩,她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那個美麗庸俗的女人。
這些年來,她幾乎不敷粉,不追求纖細的腰肢,也不追求蒼白的肌膚,都是因為她的母親。
她表面上心裡隻想野心、權術、生殺予奪,不受周圍的事物幹擾,也不為身邊發生的一切所動,實際上一直在與不公的命運搏鬥。
她不想重蹈覆轍母親的命運,也不想看見身邊的女孩屈從於那樣的命運。
這大概是她心中唯一正派的想法。
艾絲黛拉眉頭微蹙,兩隻手捂住心口,感受了一會兒心髒的搏動。
真不可思議,她居然也有一顆善心。
善良的艾絲黛拉被敲門聲打斷了沉思冥想。
她站起來,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嬤嬤。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隔著一段距離,艾絲黛拉都能聞到那湯藥散發出來的催情藥味。
艾絲黛拉:“……”
她眨了眨濃密纖長的黑睫毛:“嬤嬤?”
“聽說你完整地背出了《頌光經》,”老嬤嬤滿面慈祥地說道,“這可了不得!要知道,從來沒有神女能背完那本難以理解的經書,你卻做到了。你當之無愧是這一批最優秀的神女,神使閣下會注意到你的虔誠和才華的。”
艾絲黛拉對老嬤嬤回報了一個微笑:“能得到嬤嬤的認可,我很高興。”
“這是主教閣下獎勵給你的湯藥,”老嬤嬤將湯藥遞到她的面前,“喝下它,你就能聽見你渴望聽見的天機……隻有歷屆最優秀的神女才能享用這麼神奇的湯藥,快喝下吧,然後感謝主教閣下的恩賜。”
艾絲黛拉非常輕柔地笑了一下。
聽見她的笑聲,老嬤嬤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艾絲黛拉怎麼可能喝下這碗湯藥?
雖然她體內有一定的抗藥性,普通毒藥都對她無效,但她又不是失去了雙手雙腳,凡是喂到嘴邊的毒藥,都會乖乖地喝下去。
“嬤嬤,您知道我為什麼來到這裡嗎?”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嬤嬤,用那種十分乖巧的小女孩才有的語氣說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心腸很壞,滿肚子壞心眼……”
她說著,往前一傾身,湊到老嬤嬤的耳邊,發出輕而又輕的氣聲:“我毒死了爸爸和哥哥,我媽媽覺得我無藥可救,把我送到了德高望重的司鐸身邊,希望我能懺悔犯下的罪行,從此踏上正路……然後,您猜發生了什麼?”
剛好此時,神殿低沉的鍾聲響了起來。
那鍾聲是如此神聖,仿佛一首氣勢恢宏的輝煌史詩,響徹午後的晴空。
艾絲黛拉則像是那鍾聲幻化而成的純潔精靈——她純樸無邪的眼神,小扇子似的黑睫毛,粉紅的面頰,玫瑰花瓣一樣小巧鮮紅的嘴唇,無一不向人們展示她是多麼天真無害。
然而,這個無害的精靈卻說著刻毒無比的話語:“我把司鐸也殺了。”她豎起兩根手指,大拇指微微翹起,比作手槍的模樣,“砰的一下,他就倒下了。”
說完,艾絲黛拉歪了歪腦袋,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上不存在的煙霧。
老嬤嬤嚇得心髒都要裂開了。
她為神殿服務了這麼多年,自然去過異端裁判所,見過一些窮兇極惡的罪犯。艾絲黛拉眼中的兇光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女孩手上真的沾過血!
老嬤嬤的手心頓時變得像死人一樣又冷又湿。她滑稽地張著嘴,倒退兩步,抖如篩糠地想要逃跑。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上前了一步。
看著放大的漂亮臉蛋,老嬤嬤嚇得魂都飛了,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完全忘了自己到這裡來,也是做殺人的勾當。她手足無措地揮著手,想要把艾絲黛拉趕開,卻失手摔破了手上的湯碗。
艾絲黛拉柔聲說道:“嬤嬤,這碗湯藥根本不是主教命令您送來的吧。假如我把地上的碎瓷片交給主教,告訴他,您想用催情藥陷害我。您猜,他會怎麼處置您呢?”
老嬤嬤連她是怎麼發現這是催情藥的,都忘了計較,連忙蹲下來,慌裡慌張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艾絲黛拉饒有興味地看了她一會兒,見時候不早了,午課要開始了,便一腳踩在了老嬤嬤收拾碎瓷片的手背上,走了出去。
碎瓷片扎進了手心。老嬤嬤疼得龇牙咧嘴,滿頭都是冷汗,想要大聲慘叫,卻怕引來圍觀,節外生枝,隻能一邊哎喲哎喲地痛呼,一邊用血淋淋的手撿完了碎瓷片。
這狂妄又惡毒的小妮子!
等著吧,她會讓這小妮子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的!
殺了司鐸是吧,這可是上火刑架的大罪。她會稟告神使大人,讓律法來聲張正義!
第17章
午課的主講人是克萊德神甫,那天一直盯著她看的年輕男人。
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平絨長法衣,頸間系著一條白色聖帶,下半身則是長褲和锃亮的高腰靴,顯出高雅大方的氣質,冷漠的藍眼睛不管望向哪裡,都會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垂憫神色。
艾絲黛拉對他感興趣極了。
那天,她和凱瑟琳嬤嬤對峙時,他幾乎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眼神比火山還要熾熱。可今天,她離他那麼近,隻要他低下頭,就能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眼睛,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
如果他不是欲擒故縱的話,那可太有意思了。
不知道那幾個嬤嬤什麼時候才會把她的事情告訴教區神使,在這之前,她隻能自己找點兒樂子解悶。
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對克萊德神甫生出了那方面的興趣。她隻想知道這人在盤算什麼,而且他的表情也太有趣了。
他的神色有一種超脫於世俗之外的冷淡,仿佛洞察一切,漠視一切,不為一切能入眼的事物所動,眼睛深處卻潛藏著一種類似於痛悔的情緒,尤其是當他講解頌光經時,那種痛悔幾乎化為自我厭惡。
他似乎想擺脫什麼,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其引誘。
假如他想擺脫的是她的話,她願意幫他一把,保證他再也不敢想她。
臨近下課時,克萊德神甫手捧頌光經,帶領女孩們做了一次禱告。神女每天必須禱告三次,分別是晨禱、晚禱和睡前禱。
禱告結束後,艾絲黛拉玩味地發現,他眼中的痛悔變得更濃重了,同時自我厭惡也加深了。他究竟在痛悔什麼,在厭惡什麼?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她對克萊德神甫的細品慢賞也隨之結束。
艾絲黛拉面帶微笑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就被一群香氣襲人的小姑娘圍住了。
自從她幫她們擺脫凱瑟琳嬤嬤的壓榨後,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要上演幾次。
她們親昵地擁抱她,親吻她的臉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細聲細氣地對她噓寒問暖。
一開始,艾絲黛拉還有些茫然無措,多經歷幾次後,她就恢復了泰然和鎮定,能面不改色地和她們打交道。盡管當她們挨個兒吻她的臉頰時,她的耳朵都快紅透了。
艾絲黛拉忙著應付熱情的小姑娘,沒注意到被她品賞的“克萊德神甫”,此刻也在品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