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艾絲黛拉溫和地嘆息,“你這是中毒了。我母親就是因為它,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沒人會拿父母開玩笑,單純的圓臉女孩立馬相信了她的話,點頭應和道:“對不起,讓你想起了傷心事。以後我會少塗這個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艾絲黛拉託起圓臉女孩的下巴,用手帕擦掉了她嘴唇上最裡面的鉛粉,微笑著說道:“不客氣。”
她的身上本就有一種迷人的、親切的、討人喜歡的力量,當她主動親近一個人時,這種力量更是被發揮到了極致。
一時間,圓臉女孩對她的好感都要滿溢出來了。
就在這時,神甫和凱瑟琳嬤嬤走了進來。
教室裡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神甫出乎意料的年輕英俊,身穿簡樸的長法衣,銀色紐扣從衣擺一直系到領口的最上方,裡面是白袍、馬褲和擦得锃亮的牛皮短靴。
他的神色顯得極為冷漠,那是一種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缺乏人情味的冷漠;垂憐眾生的至高神使的眼神和他比起來,都是那麼和藹可親。
他一邊聽著凱瑟琳嬤嬤的話語,一邊微微點頭,目光冷淡而緩慢地從教室裡的女孩臉上掃過。
最終,他的目光釘在了艾絲黛拉的臉上,不動了。
艾絲黛拉的注意力卻不在他的身上。
她用拳頭支著臉頰,感興趣地聽著凱瑟琳嬤嬤的話。
凱瑟琳嬤嬤說:“……你們進入神殿,就成了神一輩子的僕人,這是你們的榮幸和福分。你們要用所有的愛去愛神,隻有當你們掏心掏肺地愛他時,才能成為真正的神女。要記住,神是全知全能的,你們如有半點不虔誠不潔淨,他都能看見!”
說到這裡,她開始威嚴地掃視臺下的神女,像是在檢查她們的儀容。
忽然,她的目光像用爪子抓住鳥兒的鹞鷹一樣,狠狠地抓在了艾絲黛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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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新來的神女,”凱瑟琳嬤嬤冷冷地開口道,“你來到這裡前,沒讀過《頌光經》嗎?為什麼把嘴塗得那麼紅,你難道不知道神最不喜愛紅色嗎?”
話音落下,所有女孩都看向了艾絲黛拉。
有的女孩滿眼迷惑,不明白艾絲黛拉為什麼這麼做;有的女孩則一臉嘲諷,抱著胳膊等著看好戲。更多的女孩雙眼空洞,像圍欄裡的綿羊一樣溫馴,並不關心外界發生了什麼。她們轉頭望向艾絲黛拉,隻是一種慣性而已。
圓臉女孩剛來沒多久,還沒有被馴服,連忙舉手說道:“嬤嬤,您也知道她是新來的,不熟悉《頌光經》很正常。而且,她也沒有故意塗紅唇呀!她的嘴唇天生就這樣紅!”
“閉嘴。”凱瑟琳嬤嬤呵斥道,“我讓你說話了嗎?還是說,你想和她一起挨藤條?”
圓臉女孩瑟縮了一下,閉上嘴巴。
凱瑟琳嬤嬤嚴厲地說道:“天生嘴紅就塗鉛粉,這裡又不是你一個嘴紅。你要是家境貧寒,就到我這兒來赊一罐鉛粉,以後連本帶利還給我就是了。”
艾絲黛拉明白了,怪不得這裡的女孩都塗鉛粉,原來是有利可圖。
她輕笑一下,站起身,對凱瑟琳嬤嬤行了一個標準的神女禮節。
凱瑟琳嬤嬤本想挑剔她的禮節,抽她一頓,讓她滾出去罰站,誰知她每一根手指的朝向都是正確的,即使是最苛刻的禮儀老師也挑不出錯誤。她憋了半天,隻憋出一句:“上課的時候不必行禮。”但隻要艾絲黛拉不行禮,她就會以不尊重長輩為由,把她逐出課堂。
凱瑟琳嬤嬤的心思怎麼可能逃過艾絲黛拉的眼睛。
她莞爾一笑,沒有點明,而是抬頭望向不遠處不言不語的神甫:“神甫大人,接下來我要說一些誠實卻不動聽的話,請您保護我不受責罰。”
洛伊爾平靜而專注地看著她。她果然聰明又敏銳,即使沒有看他,也洞悉到了他對她特別的關注。於是,她毫不留情地把他當成了可利用的工具。
他心甘情願,非常樂意。
洛伊爾頷首,低啞地吐出一個字:“好。”
凱瑟琳嬤嬤冷笑著說道:“神告訴我們,誠實的話必然是動聽的。我很好奇,你要怎樣說出一番誠實卻不動聽的話?”
艾絲黛拉狡黠地笑笑,滿足了她的好奇心:“嬤嬤,您最近是不是經常喉嚨發幹,無故流冷汗,肚子絞痛,小解困難?”
凱瑟琳嬤嬤的臉色頓時變了。
她最近的煩惱全被艾絲黛拉說中了——其實也不是最近,這些煩惱至少困擾了她幾年之久;被醫官用神力治愈好以後,又會反復。久而久之,她就疑心這壓根兒不是病而是神罰,不敢再找醫官治療,慢慢地連臉部都開始潰爛,不得不貼上貼紙,掩蓋那些醜陋的斑點。
她心虛極了,下意識提高音量:“是又怎麼樣?你也不看看我多少歲了,哪個老人家身體沒點兒毛病?”
艾絲黛拉搖搖頭,輕言細語地說道:“您錯了,您並不是生病了。”
“不是生病那是什麼?!”凱瑟琳嬤嬤更心虛了。
“是中毒了。”艾絲黛拉說,“您經常在臉上、嘴上塗抹的鉛粉,含有砷毒。不止您,教室裡其他塗抹鉛粉的女孩,或多或少也中了砷毒。現在停止塗抹鉛粉,喝下解毒劑,或許還來得及挽救她們的生命。”
這句話說完,一些女孩已開始擦臉上的鉛粉。
凱瑟琳嬤嬤雖然已經相信鉛粉有毒,卻不肯舍棄賣鉛粉的路子——要是她同意那些女孩今後不擦鉛粉,她囤積的鉛粉就賣不出去了,那是多大一筆錢呀!
凱瑟琳嬤嬤呵斥道:“都住手,不許擦!你們都忘了我的教導了嗎?一切以神為大,隻要神一天不喜紅色,你們就得塗這鉛粉!有毒又怎樣?神要是知道你們因為懼怕這點兒毒素,就舍棄了對他的虔敬,等你們真正出事時,他還會管你們嗎?”
話是這麼說,凱瑟琳嬤嬤的額上卻冒出了一層冷汗。她隻想賺錢,不想被毒死,回去以後,她一定要漱幾十遍口,把嘴上的鉛粉都洗掉。但是以後怎麼辦,還塗鉛粉嗎?她不知道。
她抱著一種愚昧的願望:也許砷毒並沒有這妮子說得那麼可怕,隻要她勤去看醫官就行了。至於那些女孩中毒了怎麼辦,她不知道,也沒想過,不關她的事。
艾絲黛拉的話卻打破了她的幻想:“嬤嬤,砷毒是劇毒,有一種砷毒甚至能瞬間致人死亡。而且,神從來沒有說過,他不喜愛紅色。”說完,她不等凱瑟琳嬤嬤反駁,微笑著拿出一本《頌光經》,雙手呈上,“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裡面神的話語都背誦一遍。”
凱瑟琳嬤嬤:“……”這小姑娘也太狂妄了!
想要擦嘴卻被呵斥住的女孩們:“……”她們到底是擦嘴呢,還是擦嘴呢,還是擦嘴呢。
圓臉女孩看呆了。她沒想到艾絲黛拉不僅眉眼美得充滿侵略性,一舉一動也像玫瑰棘刺般扎人。她居然把凱瑟琳嬤嬤懟得啞口無言——要知道,凱瑟琳可是神殿裡出了名的刻薄嬤嬤,經常為了一點兒小事,就用藤條把班上的女孩抽得渾身是血。
可她卻沒辦法懲罰艾絲黛拉,因為她自己說了,“誠實的話必然是動聽的”,也間接承認了“鉛粉是有毒的”。
現在,艾絲黛拉又拿出了《頌光經》,除非凱瑟琳嬤嬤能證明她背的《頌光經》是錯誤的,否則隻能在旁邊幹瞪眼。
果然,凱瑟琳嬤嬤驚訝之後,就走過來,接過了《頌光經》,冷笑著說道:“是嗎?看來你是一個天才,做神女真是可惜了,你應該去當神學教授才對——手伸出來,攤開,對,就是這樣。背吧,你要是背錯一個字,我就抽你一藤條,讓你知道說大話的後果。”
艾絲黛拉十分從容地照做了。
洛伊爾將目光落在了凱瑟琳嬤嬤的身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目空一切、洞察一切的漠然,變得極幽深,極可怖,隻有當魔鬼想要人下地獄時,才會露出這樣冷若冰霜的神色。
第15章
當艾絲黛拉一字不漏地背完《頌光經》時,整個教室都安靜極了。
她不僅背出了神的語錄,連神在說這句話之前發生了什麼,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女孩們手邊都有《頌光經》,她背的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一看便知。
而且,她們自己也背過《頌光經》,雖然隻是節選,卻也知道了這本書到底有多難背——與其說這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本詳盡的編年史,記載了神與不同時代的信徒的對話。每一個信徒的背景、身份、國家都不一樣,有貧有富,子女繁多,姓名與姓名之間也毫無關聯。
她們曾因為背錯年份,挨了不少藤條,艾絲黛拉卻一個數字也沒有背錯。凱瑟琳嬤嬤說得沒錯,她的確是一個天才。
看著女孩們紛紛朝艾絲黛拉投去佩服和崇拜的眼神,凱瑟琳嬤嬤氣得手直顫抖,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想要的結果是這個多嘴多舌的女孩,因為背錯幾個字而被藤條抽得皮開肉綻!
然而表面上,她卻隻能擠出一個虛偽的笑容,誇獎道:“你背得很好,即使是神學院的學生,也沒有你背得流暢。但你看,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喜歡紅色。”
艾絲黛拉頷首,語氣帶上了一絲玩味:“是的,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喜歡紅色,也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不喜歡紅色。所以,我才想請教嬤嬤,”她歪了歪腦袋,故作天真地問道,“您是怎麼知道,神不想看見我們的嘴是紅色的呢?”
聽見這句話,凱瑟琳嬤嬤的額頭頓時遍布冷汗。
的確,《頌光經》上並沒有寫神不喜歡紅色,是她們這些人為了在神殿裡斂財,讓那些單純的神女塗抹她們販賣的鉛粉,故意把紅色和邪惡劃上了等號。
畢竟,不管是舊教還是新教,都認為生育是神明給予女子的懲罰,尤其是月經,每月流一次鮮血,更是她們罪愆的證明。女孩們一直在承受鮮血淋漓的罪罰,自然會覺得鮮血就是汙穢的,從而堅信不疑她們的謠言。
不對,不能算作謠言。紅色一直都是惡魔的象徵。神說過,他的眼不看邪僻,不看虛妄。紅色作為惡魔的顏色,當然既是邪僻,也是虛妄。
想到這裡,凱瑟琳嬤嬤長舒了一口氣。
她努力慈眉善目地把這些觀點說了出來。
女孩們認真地聽她講話,一邊聽一邊點頭,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並沒有因為凱瑟琳嬤嬤曾虐待她們,就對她心懷怨恨,不再相信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誰知,凱瑟琳嬤嬤的話音剛落,艾絲黛拉就興致盎然地笑了,像是在等她說出這些話一般。
凱瑟琳嬤嬤的心“咯噔”了一下。
艾絲黛拉柔聲說道:“嬤嬤,紅色象徵惡魔,隻是民間的說法,民間的說法怎麼能代表神意呢?還是說,您認為,神容易偏聽偏信,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對嗎?”
“當然不是……”凱瑟琳嬤嬤反駁道,聲音卻氣若遊絲,根本不能給予人信服的感覺。
“玫瑰有紅色的,神禁止人們以玫瑰示愛了嗎?火焰也有紅色的,神禁止裁判所對異教徒處以火刑了嗎?陽光有時候也是紅色的,神禁止人們曬太陽了嗎?”艾絲黛拉的笑意越發甜美,聲音也越發溫柔,幾近柔媚,“我勸嬤嬤收回剛才那些話,要是被有心人傳到神使的耳朵裡……嬤嬤失去的,可就不止是錢財了。”
話音落下,艾絲黛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凱瑟琳嬤嬤卻在這一眼中如遭雷劈。
這個看似稚嫩的女孩什麼都知道!她不僅記憶力出色,眼力也出色,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知道她是為了錢財才強迫那些女孩塗抹鉛粉。
有那麼一瞬間,凱瑟琳嬤嬤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這事要是被神使知道了,她失去的當然不可能隻有錢財,還有性命!
她頭腦發脹,幾乎是佝偻著身子走到艾絲黛拉的身邊,渾身輕顫著,低不可聞地問道:“你太聰明了……你不是來當神女的,神女隻能在神殿裡孤獨終老,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艾絲黛拉莞爾一笑,同樣低不可聞地說道:“您錯了,我就是來當神女的。我想當至高神殿的神女。”
“至高神殿沒有神女。”凱瑟琳嬤嬤看著她的眼睛,“你能背下《頌光經》,我不信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