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寫:祖父,您面君時,有一個姓吳的太監在嗎?
方老伯爺回想了一下,他一年多都深居淺出,對外面的消息不那麼靈通了,不過他倒正好知道:“御案旁邊立著一個眼生的太監,我告退的時候,聽見皇上吩咐了他一句——‘吳準,去把蘇閣老叫來’,是不是你說的這個人?”
方寒霄慢慢點頭,他不知道吳太監全名,但應該就是。
“這個太監看了我好些眼,”方老伯爺道,“我眼神雖有些昏花了,不大認得準他,但他總是看我,我也有點記得,所以你一問,我記起來了。霄兒,你問他做什麼?”
從聽見小福子的話開始方寒霄心中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如今這種感覺更濃了,他一邊想,一邊把小福子的話寫在了紙上。
方老伯爺看過,吃了一驚:“什麼?是他在皇上跟前進的言?”
大概吳太監是全然沒有想到他慫恿的那句話,會被小福子傳出來罷。
以方家如今的景況,空架子爵爺都叫人殺了,底下子孫殘的殘,無能的無能,也都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頹勢盡顯,實在看不出還有多少能耐。
所以吳太監打量起方老伯爺的時候,沒有多少收斂。
他其實也不需要收斂,方老伯爺也不是個大姑娘,就叫人多看兩眼又怎樣呢。
方寒霄將寫過的紙都揉掉,眯起了眼睛。
可是如今,吳太監是把自己打量到他的眼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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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倆回到平江伯府以後,洪夫人第一個迎了上來。
她不是很敢說話,隻是隔了點距離跟著,然後拼命去打量方老伯爺和方寒霄的神色,試圖解讀出點什麼來。
方老伯爺被她這麼煩著,終於忍不住道:“我沒說什麼!你跟老二幹的那些事,你們有臉幹,我都沒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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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家醜,簡直是家恥!
洪夫人臉上火辣辣的,但心下松了口氣,訕訕地轉身走了。
而回到靜德院裡,方寒霄有了決斷,屏退所有下人後,他低聲道:“祖父,二叔之事,可能比我們想象得更為深沉,不是一時半會能出結論。而爵位不能一直空懸,總得報上個人選去,我現在不能出頭——就給二弟吧。”
方老伯爺變色道:“霄兒,你知道——”
這個爵位,他當真一直屬意於長孫。
方寒霄點點頭:“我知道。祖父,我還沒有說完,我有條件。”
方老伯爺茫然道:“什麼條件?”
方寒霄輕輕啟唇:“我在府裡一日,不想再看見二夫人。要自己的尊榮,還是要兒子的爵位,請二夫人自己選罷。”
第122章
方寒霄的主意既定,那是不會輕易改的,倒是方老伯爺甚是糾結,想了好一會,仍拿不準要不要依了他,終於想出個話頭來:“這樣大事,你不要問問你媳婦?”
“她哪裡在乎這些。”方寒霄很有把握地道,但見方老伯爺猶豫不決,還是出去讓人把瑩月叫了來。
瑩月本在陪方慧,被領著走進屋來,聽了,愣了下就道:“我聽老太爺和大爺的。”
這可真是——方老伯爺無奈,那邊利欲燻心的燻過了頭,這邊淡泊的也太淡泊了。
但說實話,長房退了這一步,方老伯爺是省了不少事,也不用頭疼怎麼在不把方伯爺殺侄的醜聞透露出去的情況下,把爵位從二房拿回來了。
——方伯爺這一回疑似買兇的信是掩不住已經傳出去了,但他畢竟沒有成功,而且兇沒買著,自己還玩火自焚了,人死如燈滅,這份未遂的罪過便也跟著他去了地底下。相比之下,他六年前是真的差點把方寒霄害死,那件事若是一並揭露出來,即便律法不能追去地底下把方伯爺再清算一遍,但輿論又將大為不同,還活著的方寒誠就要完了。
大房都沒有意見,形勢也確實迫在這裡,方老伯爺自己沒有什麼好堅持的了,他半生行伍,也不是拖延性子,當即命人把洪夫人和方寒誠薛珍兒全部叫來,把此事說了。
洪夫人先聽見爵位將歸到方寒誠頭上,欣喜若狂:“老太爺——!”
她一身重孝,露出這個形容,實在不是很好看,方老伯爺氣的,緊著就道:“爵位可以給誠哥兒,但是你是不能再留在我方家了!”
洪夫人還沉浸在喜悅的情緒裡沒有回神,道:“老太爺什麼意思?我是誠哥兒的母親,我不在這裡,要去哪裡?”
方老伯爺冷冷道:“鄉下莊子多著,你隨便選一個罷!霄兒在這府裡一日,你不許回來。”
洪夫人終於變色:“——什麼?憑什麼?!”她聲音尖起來,“我是伯夫人!伯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嫁來方家二十年,操持家務,生養了誠哥兒,老太爺憑什麼撵我走?!”
“憑你和老二幹的好事!老二自己稀裡糊塗把命賠了,我罵不著他了,也罷了,你呢,你還好意思天天在府裡和霄兒對著嗎!”
洪夫人當然好意思,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丈夫死了,可是兒子又承繼了爵位,她從伯夫人變成了老夫人,正可以把威風擺成老封君,這時候叫她走,她怎麼舍得?
洪夫人一萬個不願意,但是薛珍兒站在旁邊,本來隻是作壁上觀,漸漸眼睛亮起來——她固然看不上方寒誠,可她和方寒誠把夫妻做成這樣,裡面也少不了洪夫人的挑事,不然,就憑方寒誠這塊料,她怎麼會拿不住他!
方寒誠不能坐視母親被撵走,先前是又震驚,又插不上嘴,現在洪夫人被方老伯爺罵得停頓了片刻,他忙要出聲幫腔:“老太爺——嘶!”
卻是薛珍兒伸手重重地擰了他一把,痛得他怒目而視:“你幹什麼?!”
他這幾天忙著在前面做孝子,應答來吊祭的賓客,心情著實低落,薛珍兒回來了,他也沒有空闲和她吵了,雙方雖冷冰冰的,倒是自成婚以來最清淨的一段日子。
薛珍兒從來也沒怕過他,衝他呵呵冷笑一聲,道:“二爺,長輩們說話呢,不該你插嘴。”
事關自己存亡,洪夫人這時候顧不上和不順眼的兒媳婦置氣,忙道:“我給霄哥兒賠個禮,老太爺的那些私房,要給他,我也絕不爭了。”
她也知道今番不脫層皮不成,就開出自己的條件來,但這種條件,更把方老伯爺氣個倒仰,指著她道:“我壓箱底的那點東西,愛給誰給誰,輪著你來爭!老二要是還在,我直接叫他休了你,如今已與你留了餘地,你還不知足,你要賴著,好,那誠哥兒就安安分分搬出去罷,這伯府的一磚一瓦,與誠哥兒再沒有一絲關系!”
洪夫人與方寒誠的臉色一起變了,方老伯爺這意思是要分家,方寒誠若是被分出去,洪夫人又還怎麼留在這府裡,她後半生難道指望方寒霄這個被她害過的侄兒赡養她嗎?
這看上去是個選擇題,實際上並沒有給洪夫人什麼選擇的餘地——要麼自己走,要麼整個房頭一起走。
薛珍兒很趁意,她以後要不要和方寒誠過下去是一回事,眼下能報復洪夫人一把,那是不能放過的,就道:“我看老太爺的話很公道,又沒要太太怎麼樣,隻是去莊子上住著,還清闲呢。”
洪夫人氣得指她:“你!”
薛珍兒往方老伯爺身邊移動了兩步,笑道:“我怎麼了?我願意聽老太爺的吩咐。太太,你念著府裡的榮華不肯走,難道不怕把老太爺氣出個好歹?”
方伯爺一去,洪夫人本已勢單力薄,己方人馬裡還出了個叛徒,這時候再要後悔從前對薛珍兒不留情也晚了,方寒誠跪下,幫著她求了兩句,方老伯爺絲毫不為所動,隻是把話咬得死死的,並且——
“我沒有這麼好精神同你們一直糾纏,”方老伯爺對方寒誠這個孫兒本也不甚滿意,和他說話態度淡淡地,“天黑之前,你們做好決定,若是決定不出,那也不必為難了,就一起走罷。誠哥兒,我成全你的孝心。”
方寒誠失色。
方伯爺在時是個嚴父,待他不怎麼樣,他常有腹誹,但洪夫人這個母親從來沒有話說,很慣著他,他掙扎良久,終於道:“我和母親——”
“誠哥兒!”洪夫人喝斷了他,她意識到了方老伯爺絕不是在開玩笑,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她因此聲音啞著,面色發白,眼神中閃爍著極不甘心而又無力回天的微光,她極緩慢地道:“我聽老太爺的,老太爺在一日,我去莊子上休養也罷了。”
“是霄兒。”方老伯爺冷冷糾正了她最後的一點心眼,並且為此皺起眉來,“霄兒在一日,你不許回來。洪氏,你打量我這個老頭子活不了兩年了,就同我玩這個心眼嗎?我告訴你,為你這個盤算,老頭子也會長長久久地活著。我便是一伸腿去了,也會留下遺信來,你敢回來,就是你和老二幹的那些事公之於眾之時。”
方老伯爺慣常是個粗心眼,不大弄這些彎繞,但這不表示他完全不會,該思慮周全的時候,他不會留下漏洞。
洪夫人的臉色直接轉成了慘白,這是要堵死她回來伯府的任何一絲可能!她本是想著,方老伯爺去後,方寒誠要接她回來,方寒霄不承爵管不住她,可這封遺信一留,她還是可以強硬回來,可那等於親手毀掉方寒誠的名聲,方寒誠現下為她求著情,可到時會不會對她有意見?
但下半生從此就活在鄉下的莊子上——
想一想,洪夫人都打心裡生出寒顫及厭煩來,她還站在輝煌的伯府裡,但似乎已經撲面感受到了鄉下那些塵土,那種日子,偶爾去散個心還行,她堂堂伯夫人,怎麼受得了就此活在那裡,從此隻能和些村婦打交道!
她茫然地,又帶著些莫名所以的希望去看方寒誠,方寒誠跪著,手撐在地上,一般的茫然——他本還可以說兩句,可是洪夫人最後認慫還玩了個文字遊戲,這讓他求情的話再難以出口,說了,方老伯爺也不會聽。
兒子的沉默熄滅了洪夫人最後一絲指望,她站立不住,頹然地委頓到了地上:“我——”
“太太要去莊子上?我替太太收拾東西。”薛珍兒歡快地替她把下文說了出來。
方寒誠心中正劇烈拉鋸著,許多情緒找不著個出口,聞言怒道:“你這個毒婦,對母親就沒有一點兒孝心!”
薛珍兒的嗓門立刻提得比他還高:“二爺有,那二爺就把太太留著,把伯爺那些事都抖落出去,讓伯爺去了也不安穩,天天被滿京城的人掛在嘴上當新鮮話說著,說不定還傳到外地去,這就是二爺的孝心了!”
方寒誠幹瞪著眼:“……”
……
在母親的尊榮與父親的名聲中,方寒誠最終選擇了後者。
畢竟,方老伯爺也沒有要求把洪夫人送官或是休離,隻是換個地方生活而已。
方老伯爺雷厲風行,沒有給洪夫人留下拖延翻盤的時間,五天後,據說因丈夫遇害傷心過度,不能支撐的洪夫人就被送去了城外數十裡外的一個莊子上,方寒誠可以去看她,但洪夫人從此不能再回來。
方老伯爺把瑩月找了去,和顏悅色地跟她道:“以後這府裡的事,就要你多操些心了。”
洪夫人一去,中饋無人主持,他的意思是交與瑩月。
他知道瑩月脾性軟和,然而心正,這就足夠撐起一個府邸了,至於能力上的欠缺,慢慢歷練著就出來了,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管家的。
瑩月懵著——她以為該是薛珍兒管,她就推辭,方老伯爺本要堅持,但方寒霄從旁補了一句:“祖父,讓二房去管也罷了,我們管本不是長久之計,將來,總有我們自己管的時候。”
他的意思,是早晚有另外開府的一天,不願意在平江伯府裡耗時間——方老伯爺聽出來了,嘆了口氣:“由你們罷。”
有方伯爺那些恩怨在前,方寒霄還沒和方寒誠還沒反目成仇,能維持住這個湊合的格局,已經算不錯了。
至於再要多麼兄友弟恭,他不能強求。
第123章
不用管家,於瑩月是松了口氣,但諸人沒料到的是,薛珍兒也不太願意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