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踩著他上位,沒門。
不能拖著仇人同歸於盡,也絕不會成為他的踏腳石。
隆昌侯死了,於星誠晉升,延平郡王身價無形上漲,本該成為事件焦點之一的方伯爺,原地踏步,毫無寸進。
穩穩地做著他的空頭伯爺。
人生對於方伯爺來說,真是很殘酷了。
**
這一天。
瑩月坐車回徐家去看惜月。
亂紛紛塵煙落下,惜月這個延平郡王妃,終於要出嫁了。
她院子裡很亂,雲姨娘扯著嗓子來回呼喝著小丫頭們收拾東西,忙得腰都直不起來。
瑩月有點困難地在亂七八糟的各色箱籠陳設間往裡走,惜月迎到門前迎接了她,笑道:“我們這裡人手少,太亂了些,叫你見笑了。”
瑩月問她:“你是收拾嫁妝嗎?太太那邊沒有給你派人?”
惜月“呵”了一聲,道:“太太現在恨不得吃了我,哪裡還管我這些。罷了,我早不指望她了。”
瑩月默然片刻。
惜月領她進去坐下,反過去問她:“你才進來,門房上有沒有難為你?——我們如今在太太眼裡,都是眼中釘了。”
這也怪不得徐大太太,隆昌侯連著潞王一倒,望月完了,惜月嫁的延平郡王倒是幹坐著得了好處,而方伯爺又是瑩月夫家親戚,徐大太太要還看這兩個庶女順眼,倒是奇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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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搖搖頭:“太太大約是忙得顧不上,我才聽說,大姐姐回來了。”
隆昌侯貪汙數額巨大,勾結藩王,收買朝臣,一件比一件性質惡劣,已經伏法於菜市口,岑永春好點,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顯示他涉入多深,他的判決最終是流放去了嶺南,望月是孕婦,皇帝得知後,網開了一面,恕了她這個女眷的罪過,隻是把隆昌侯府能抄的都抄完了,望月挺著大肚子,無處可去,隻有回家來了。
提到這個,惜月也沉默了片刻,旋即眉毛重新揚起來,望著瑩月道:“你總是心軟,可別又同情上她了吧?她再慘,也是自找的,當初不削尖了腦袋往隆昌侯府裡鑽,落不到今日這個下場。”
瑩月微微出神,半自語地道:“二姐姐,我知道。”過一會才又道,“我沒有。”
她沒有那樣心軟了,她隻是和惜月的不沾手不一樣,她知道方寒霄是有參與其中的,她不同情望月,可當她與她這個結果有斷不開的聯系的時候,她無法抑制復雜的心情。
但,她也不會做更多了。
她分辨得清楚,隆昌侯府悲劇的根源在於隆昌侯的貪婪,他伏的是明法,他可能為人算計,但沒有被誰栽贓。
她這一陣子,有了許多秘密,方寒霄說話算話,確實不再瞞她,連最後送匿名信給岑永春告知方伯爺投靠蜀王之事都告訴了她,他向她傾吐這些的時候,乃至有點肆無忌憚。
這是一個她從未認識過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方寒霄。
他不用入朝堂,就能攪得滿朝風雲動。
像是書中那些傳說的人物。
但要說他變得更陌生了,那也並沒有——他說話行事,不經意的小動作,完全還是以前那樣。
鮮活地在她身邊。
第106章
惜月出嫁在即很忙,瑩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來往於於家,與於星誠反復推演商議如何扳倒隆昌侯的這一陣子,瑩月也沒闲著,她在給她的文稿收尾並從頭校對謬誤之處。
這一項事宜的繁忙一點不下於方寒霄,有時方寒霄睡了,她都沒睡,挑燈在書案前夜戰,方寒霄待要強制她一起休息,跟她通紅得兔子般的眼睛對上,居然敗退。
瑩月也不是故意想熬,她白天的感覺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處寧靜,隻聞小蟲鳴啾,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來的一個劇情,這時自然就冒出來了。
她文稿的進度隨著現實裡的案情發展一直在跟進,到隆昌侯府傾塌完畢,望月帶孕投奔回娘家之時,她也終於收好了尾。
這麼長的時間裡,她一共完成了兩部文稿。
一部是記錄式的,脫胎於先徐老尚書的寫法,所有發生的一切如實記載,工整嚴密。一部則是會令她卡住、需要她自己想一些邏輯情節補進去的公案話本式文稿。
前者在價值上更大,但因為太真實了,事發在本朝本代本年份,不能拿出去廣為傳播,隻能自己收好。後者則改動巨大,能隱去的信息全隱去了,隻留下來一條主幹,因為鹽梟手下去截殺郡王的可能性實在不怎麼成立,為了讓這個葫蘆提了結的案子在話本裡變得合理,她又自己想了些轉折填進去,確保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完整的讓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文本。
她那些熬夜的許多功夫一個是耗在這上面,另一個,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當中的涉入程度,她仿著市面上賣的那些差不多的闲書給自己的話本取了個名字叫《餘公案》,以於星誠為主角,取了於星誠的諧音姓,然後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設定他為當時的一個提刑官,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當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師遭逢追殺,餘公救下了他,由此揭開了一樁連環案的序幕——
這裡面看上去似乎沒有方寒霄什麼事,對了,他確實就是個很邊緣的配角,跟在餘公身邊打打下手的那種,凡出場一般說不到兩句話。
方寒霄忙裡偷闲跟著她的進度看,明知她是為了保護他才如此,怕萬一被別人看見跟真事對起來,但仍有點不滿意,沒話找話地和她道:“怎麼就這樣寫我?”
瑩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經多寫了,你本來一句話都沒有。”
方寒霄:……
可不是嗎。
誰叫他一直堅持不懈地裝著啞巴。
瑩月不管他的臉色,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胡思亂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勁,基本不出門,惜月給她送了信,她才去看望了她一下,姐妹倆說些話後,她回家來,又投入到了忙碌裡。
直到終於忙完,她使福全出去替她打聽件事。
“你給他看一下,問他這麼多字,刻一下要多少錢,我不要刻很多,兩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著玩。你去多問兩家,比比價,最好每家再買本書回來,我看看他們自己印得怎麼樣——對了,不要告訴別人我是誰,知道了嗎?”瑩月細細囑咐著。
這時候的書籍市場其實很繁盛,朝廷管制不嚴,不是公然宣布要造反推翻皇帝的書,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書籍版本主要分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私刻一望即明,坊刻則是民間的書商刻版販賣,私刻就託賴於坊刻,稍微大一點的書坊都養著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個刻工制雕版印書珍藏,便也不難,隻是因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少,價格一定比買別人的成書要貴多了。
這是瑩月讓福全多走兩家比一下價的原因,她對物質的需求少,日常基本不花錢,但她辛苦這麼久,寫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成果,還是想要留個紀念,這個錢,是認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著沒事,巴不得出去跑個腿透透風,聽著連連點頭:“奶奶,我都記得了。”
瑩月聽他又重復了一遍,放心了,給他抓了一把大錢,算是跑腿費,叫他自己買點果子吃著玩。
福全接了她的稿子和錢,在石楠的監督下把稿子仔細塞到懷裡放好,然後跑了。
玉簪帶笑走過來:“奶奶,終於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陽多好。”
春來了,天暖了,外面不但陽光好,景色也好。
瑩月忙的時候不要丫頭伺候,屋裡有人都是打攪她,丫頭們沒事幹,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陸陸續續弄了些新的花草來,玉簪石楠跟著瑩月這樣的主子,心眼沒長多少,但審美情趣著實不錯,領著另外六個丫頭搗騰,把院子收拾得錯落有致,是個春色動人的樣子。
方慧來看見了都喜歡,回去學著把自己的院子也照著折騰。
“這杜鵑是哪裡來的?養得真不錯,打花苞兒了。”瑩月走到廂房廊外,問道。
“後角門那裡有個老婆婆挑著賣,我看見好,買了一盆,很便宜,才幾個大錢,我回來拿錢的時候和奶奶說過,奶奶忘了?”石楠笑嘻嘻過來。
瑩月茫然搖頭,她真忘了。
玉簪打趣:“奶奶是用功過頭了,可惜沒託生成個男兒身,不然這會兒,該考回個狀元來了。”
一院子丫頭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贊同的意思。
一個人把時間都用到哪裡去了,那真是看得出來的,要說瑩月不管家也不理財,天天搗鼓這些是沒什麼用,但怎麼講呢,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老童生酸秀才這樣的話也有人說著取笑,但在這個時代裡,讀書這件事本身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於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裡,由於方老伯爺這個掌舵人對於讀書的痴迷,帶得雖然方家如今還沒有出一個學業有成的學子,但家風已然很有點書香味了。
氣氛輕松地說笑一陣後,隻見福全風一樣地跑了回來。
瑩月微微驚訝地進堂屋坐下,問他:“這麼快?你都打聽好了嗎?”
福全點著頭,又搖頭,呼呼喘著粗氣。
石楠跟進來,推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是什麼意思?點頭又搖頭的,叫奶奶猜謎呢。”
瑩月不急:“沒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給他,叫他歇一歇。”
石楠也還心疼弟弟,就倒茶遞過去了,福全一氣灌下,喘勻了氣,一雙烏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著亮,道:“奶奶,我問過了,那個先生說,他不要錢,還倒給奶奶錢!”
瑩月石楠對看一眼,都有些糊塗——石楠奪了他的茶盅,一指戳在他腦袋上:“你給我好好說清楚了,大了一年,倒過回去了,叫你打聽個話,你亂七八糟說的什麼。”
“哎!”福全挨了姐姐訓也不惱,還笑,嘴角咧得大大地,“是這樣,我依著奶奶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裡去問——我看他家門臉挺大的,這幾個字容易,我剛好還又認識,我就進去了。聽說我要刻書,一個伙計先帶我到後面去,叫出刻工來跟我談價錢,他們書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裡看才刻出來的板子,我把奶奶的書稿拿出來給刻工看,他見到,也從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把就搶過去了!”
瑩月:“啊?”
石楠豎了眉毛:“你就叫他搶?你不知道護好了!”
福全忙道:“他沒搶到別處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紙金貴,我怕搶壞了,隻好由他看,一邊催他快還給我,他不肯還,攥在手裡比我先前拿得還緊呢,又看了好幾張,才問我,這文稿是哪來的。”
石楠道:“你沒告訴他是奶奶寫的吧?”
瑩月內眷之身,總是有那麼些不便處,她不想招惹麻煩,所以先前讓福全不要報出自家名號來。
福全搖頭:“沒有,我記著呢,我就說我主人是個外地來的舉人老爺,這回是進京趕考來的,讀書闲暇裡,自己寫了個話本玩,聽說京城這裡刻工好,就便帶過來,刻兩本贈贈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闱剛過,別說,他這謊扯得還挺圓。
石楠滿意了,追問:“然後呢?”
福全嘿嘿笑:“然後他就堅決不肯要我的錢,說我家主人要印多少本都可以,隻要把書稿賣給他,準他在市面上售賣,他還另外給開潤筆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