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不過聽令行事,瑩月跟她們發不出火來,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踩著微重的步子回去。
說實話,對這個狀況,玉簪石楠生不出氣來,甚至還有點覺得——挺好的。
但不敢說,她們是瑩月這一邊的,不能與主共榮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對面去。
瑩月不要出門,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發了一陣呆,不覺就坐到了書案面前去。
她關於揚州案能做的準備都做好了,要不是出了這個事,她已經該動筆正式寫起來了。
這個當口,她心亂如麻,往書架裡摸索,無意中把那疊紙張抽出來,愣了愣,慢慢翻著,一時居然看了進去。
與那些寫著玩的小文章不同,這許多跌宕起伏的劇情,被牽涉進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麼才能繁而不亂,環環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擱棄,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
心情再怎樣不好,日頭照常升起,天並沒有塌下來,她難道就要放棄自己的心血,隻知沉迷頹廢嗎。
那她才會把自己過得更不好吧。
瑩月鋪紙磨墨。
她還是想寫,但換一種寫法。原來她隻是記事,現在這樣她和方寒霄變成了這樣——她決定把所有真實人物隱去,全部另編,事發時候託去前朝,隻留下一個案件的框架。
手裡有事情全神貫注做著的時候,那些紛擾好像暫時褪去了一邊,時間也過得很快。
下午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天際灰蒙蒙的,有點肅殺的陰沉。
石楠跑出去看過一圈,回來搓著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說得不錯,過不多一會兒,就有細細的雪花飄了下來。
這算得開年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但雪花很綿密,細細碎碎落到院子裡,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磚面上覆了一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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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停了筆,猶豫片刻:“——叫那兩個婆子或是進來,或是回她們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訴她們,我不出門。”
石楠答應一聲,縮縮脖子,忙又衝出去。
她回來得很快,面上帶著努力壓抑過的笑容:“奶奶,大爺回來了。”
她身後,方寒霄帶著一身薄雪走了進來。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掸一掸,又放到燻籠上去。
瑩月坐著,一動沒動。
隻是她的心理沒有那樣強悍,她先前那麼專注,此刻是一個字也想不下去了,提著筆,卻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順著筆尖滑下,汙了紙張。
主子們還沒和好,一定有話要說——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嗎?”
瑩月心裡壓不住氣,她不跟婆子為難,但對上這個始作俑者,就沒那麼客氣了,她咬都咬過他了,想不出來還能把他怎麼得罪,索性一轉頭,直接質問。
方寒霄臉色不變,隻是搖頭——他吩咐在院門口添人的時候已經預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氣,不過,他早上實在不得不出去,來不及等她醒來,她們徐家的人又實在能跑,當時要不是惜月跑了,還輪不到她嫁進來,因此他不得不預先做個準備。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點頭同意。他人都回來了,還要婆子做什麼。
瑩月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領會到他這層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臉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飄的小雪花一樣,心裡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過去,想拿她手裡的筆,瑩月不給,他好聲好氣地自己去筆筒裡重新拿了一支,寫:別生氣了。我與你說實話,我一直瞞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憂。
這一句實在聳動,瑩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沒騙你,我遇過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沒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幾年,得知他們還犯了別的案子,手段更為兇殘,一樣逃之夭夭。
瑩月冷靜下來,淡淡地道:“跟我有什麼關系。”
她不夠聰明,分不出來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聽好了,還簡單一點。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這些事,本也該和她沒有關系。
方寒霄心頭一冷,在心裡把薛嘉言踹了一腳。
——因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長經歷特殊,與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麼哄媳婦上實在沒有經驗,從前好的時候怎麼都好,這一下惱了,他有點不知該怎麼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說話處置,處處都透著不合宜,難怪沒把她勸回轉,他後來又想了一篇話,可是一晚沒怎麼睡,再翻來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捱到天亮,他對著她朦朧裡的睡顏發了一會呆,決定為求穩妥,還是找個有經驗的人討教一下去。
薛嘉言難得有機會指教他,樂得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爺,你別上去就認錯,沒用,你媳婦張口就能反問你一句錯哪兒了,你把自己從頭頂到腳底反省過一遍,她還能不鹹不淡地問你一句,還有呢?——你得聽我的,你裝可憐!”
“我跟你說,你別拉不下面子,兩口子關起門來的事,又沒外人知道,你裝得越可憐越好,女人心都軟,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錯處都不算什麼了,到時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過來哄你,嘿嘿,裡面好處多著呢——對了,方爺,你到底是犯什麼錯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處呢,就得一波透心涼。
“你扣著我,到底還想怎麼樣?”輪到瑩月反問他了。
方寒霄有點悶悶地——都成他扣著她了,他想怎麼樣,他娶回來的妻子,當然是想跟她過日子了。
像這世間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樣,不,最好比他們還要好一點。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騙子一樣。
他沒法為自己辯白的是,他確實騙過她很久。
這讓他如今的許多話都很難出口,太輕率地說出來,恐怕隻會被她當成騙局的又一種。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終嘆了口氣,寫完這一句,不顧瑩月警惕起來的眼神,放下筆硬是把她攬住,頭埋到她肩上,帶著未散的外面的涼意低聲道:“我自己知道,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第100章
——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這句話在瑩月腦子裡回放三四天了。
要說多麼打動她,沒有。
但她也不能對此無動於衷。
她一時想,也許他是真的有苦衷,沒有她想得那麼壞。
但很快又忍不住想,這麼好聽的話,他從前都沒有跟她說過,為什麼現在說了?隻是哄她吧。
信任如沙土一般已經崩塌,她無法重建,再聽他說什麼都要先放在心裡懷疑一下。
她看得出來他不好過,可是這不好過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分不出來。
於是她對此一並疑心。
瑩月其實很不喜歡這樣,連帶覺得這樣的自己面目都有點可憎,同時整天像個疑心病一樣也活得很累,可是她控制不住。
把自己的心折磨來折磨去,最終她可以做的,隻有進一步回避他。
隨便他想幹什麼吧,她從來阻止不了,那也不必再去過問,她就安安靜靜寫她的文稿,從她擅長喜歡的事情裡得到一點安寧。
玉簪和石楠悄悄嘀咕起來的時候,瑩月才發現,那天以後,方寒霄好像有三四天沒怎麼再出現了。
“新年裡,還忙什麼呀,該吃的宴請也去得差不多了。”石楠有點擔心地道。
“——唉。”好一會,玉簪嘆了口氣。
主子們這樣,下人跟著犯愁。
瑩月聽了片刻,低頭繼續寫字,當做沒有聽見。
她其實倒猜得到方寒霄在忙什麼。
他窺探了隆昌侯府,應該是有所得,這所得肯定得處理一下,如果他自己還是不想出頭,要繼續裝啞巴的話,那就要想法找個臺面上的人替他做這個事,怎麼設計,需要花一番功夫。
能兩次三番試圖解釋哄她,時間已經是擠出來的了。哄不好,他不能一直耽擱在家裡,當務之急還是忙他自己的事。
她覺得沒什麼不好。
他們就各行其是,維持著表面上的相安無事。
不過,沒多久,這平靜被打破了。
因為到了十五燈節。
方慧興衝衝地來約她去看燈:“大嫂,外面可熱鬧了,我們也去嘛!”
瑩月從文稿裡拔出注意力,有一點想推辭:“我這裡忙著——”
要是從前,她說不定比方慧還高興,可現在真沒有什麼遊玩的心情,曾經那麼吸引她的外面的世界,都變得有一點索然。
方慧不放棄,跟她撒嬌:“大嫂,去嘛,一年就這幾天最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