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徒裡有閹侍,那麼這伙人作為刀頭舔血遊竄江湖以殺人為業的殺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隻可能是出自某方勢力的私自蓄養。
這方勢力如果是潞王,為何會受方伯爺的收買,截殺於他。
隆昌侯與潞王早有勾結,乘方伯爺買兇將計就計,以謀取總兵官要職?
理由不夠充分,五年之前,皇帝尚算得壯年,那時候朝廷內外雖然著急,還是願意給他時間,也沒想到他真的能一棵苗都養不出來。
而潞王如果有這樣的深謀遠慮,那麼應該不會在隆昌侯上位沒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到臺前,造出一個樹大招風的局面,這與他的謀略為人不符。
再來,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如果隆昌侯隱於幕後,曾合謀潞王暗算過他,那麼他返京以後,絕不會有機會一直靠近岑永春,隆昌侯不可能不對他加以警惕,不會任由岑永春來找他,還總給他發帖子,邀他進入隆昌侯府。
至於說岑永春扮豬吃老虎的可能,那是不存在,確實有人大智如愚,但岑永春不是,他那點可憐的心眼乃至於不夠他造作,從裡而外非常明確,就兩個字:淺薄。
這不是說潞王一點嫌疑都沒有了,隻是,嫌疑有,疑問也有。
蜀王同理,也許他就是劍走偏鋒,就是要先把韓王搞到徹底出局,不能翻身呢?
方寒霄心中其實另有一點影綽不成型的猜想,但連他自己也覺荒誕,且全無理由,便沒有對於星誠提起來。
兩人聊了幾句,於星誠沉吟著道:“鎮海,我恐怕這裡,是很難再查出什麼來了。”
一來,時隔太久,二來,事涉閹侍,以於星誠的權限,他就算知道哪些人可疑,也不夠格直接去查了,非得再請旨不可。
不過就以現有成績,到皇帝面前交差也很看得過了,至於後續事宜,聽憑聖裁便是。
方寒霄的感覺也是如此,當下兩人也不說了,湊合安歇不提。
轉到隔日,一早上,蔣知府來說話。
於星誠現在看見他就一肚子氣,之前都沒騰出功夫跟他算賬,這下屍也驗了,再見他來,居然還不知反省認錯,說出兩句話來不尷不尬,還試圖跟他套近乎的意思,當下氣得喝道:“蔣明堂,你做的好事!如今還要掩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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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使君到蔣大人到直呼其名,蔣知府這地位是哐哐掉了三級。
早上陽光晴好,於星誠睡過半夜,精神養了些回來,昂然立在臺階之上,朝陽灑遍他全身,凜凜官威顯露無疑。
蔣知府原就有些怕他,經過昨晚,更加意識到於星誠跟他不是一路人,乃是他最怕見的那種清正之官,再看方寒霄立在他旁邊,又是個形影不離,兩人這麼聯袂出來,於星誠對他態度如此之差,很難說是不是方寒霄已經發現了什麼,告訴了他——
他的疑心暗鬼,被於星誠如炬的目光,巍然的正氣一逼,便如露珠在這朝陽底下一樣,全部無所遁形,再一聽他兜頭的質問,膝蓋不覺就一軟:“憲臺,我、我招,都是應巡撫他逼的我,下官是迫不得已啊!”
於星誠:“……”
方寒霄:……
兩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於星誠那句所謂“做的好事”,乃是意指蔣知府做事麻木,致使物證白白在水裡泡得不成樣子,管轄府衙又不利,居然能讓人乘隙防火,險些毀掉物證,而蔣知府毫無自覺,至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所以於星誠又有後一句“掩藏”的問話。
萬沒料到,能問出這個後續來。
於星誠咳了一聲,道:“——你以為推到鳳陽巡撫身上去,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嗎?”
他從江南巡回不久,對這一大片地段的官員都了然於胸,鳳陽巡撫姓應,正巧是蔣知府的直屬上司,分管鳳陽揚州等四府。
應巡撫這個巡撫頭銜與於星誠曾巡撫江南時所領的那個不同,於星誠回京繳差,巡撫之責便即卸下,鳳陽巡撫則是常駐官職,現今駐地在淮安府內,與知府這樣的地方官類似,隻是官階更高一層,所轄屬地也更大。
而順著說完鳳陽這個詞,於星誠心中便即一動,昨晚太亂了,有的事情,他沒想起來。
他轉頭看方寒霄,方寒霄了然地點了下頭。
天下閹人可聚之地,除了皇城王府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地方。
鳳陽祖陵,南京孝陵。
第82章
因為於星誠準確地把應巡撫所牧的鳳陽給點出來了,蔣知府更以為自己是真的事發,為求寬大處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應巡撫頭上去,他使勁推到了一半,見於星誠都不再說話,隻是傾聽,忽然驀然恍悟,肝膽俱慌成了幾瓣——他意識到是自己賊人慫膽,心虛過甚,白白被詐出來了。
他瞬間就僵住了,臉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暈死過去,又很想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憲臺,我、我——”
於星誠似笑非笑,道:“蔣大人,你說,本官聽著呢。”
“憲臺,憲臺,下官早起吹了風,把腦袋吹糊塗了,胡言亂語,說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蔣知府垂死掙扎。
於星誠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該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蔣知府犯的事其實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與鹽梟合作,私下也販了點私鹽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個鹽梟,就是徐二老爺找的那個門路。
於星誠與方寒霄之前聽到這一句的時候一齊:……
怪不得關於徐家一案,蔣知府從頭到尾裝死,連做樣子去查一查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
此時再回想他昨日說的那一句“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點什麼來,誰臉面上過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這個誰,說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爺的私鹽由來,一查這個由來,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進去。
他離奇昏庸的表相下,掩蓋的是他自己也是這條非法利益線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處,背後未必真的沒有道理。
而蔣知府現在這麼容易被詐出來,也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敢查,於星誠可正在馬不停蹄地查,蔣知府還不幸發現他隨身帶了個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這個懂行的還和徐家聯親,徐二老爺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沒有什麼事會瞞著他,這裡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麼,蔣知府無法不作聯想。
一聯想,再被於星誠誤導性很強的質問劈面一問,可不就撐不住了。
話說回來,徐二老爺幹這事還說得過去,他一個知府也來賺這份錢,實在掉價得不行不行的,揚州城裡大小鹽商數百,誰不要來孝敬他,他不必特別貪汙,就是收收常例銀子也夠宦囊鼓滿了。
但欲壑難填這種詞,就是用來形容蔣知府的,他坐堂揚州城中,滿眼都是鹽業之暴利,鹽商之豪闊,他們上繳那點常例銀子,一對比,就跟打發要飯的似的,蔣知府怎麼能滿足?
當然在蔣知府口中,這個心思絕不是他主動動的,他跟應巡撫是同鄉,老相識,他能選到揚州來就是應巡撫在吏部替他活動來的,應巡撫不會白做這個好人,蔣知府販私鹽所得,本錢全是他的,利錢要分應巡撫一半。
聽上去蔣知府很虧,其實沒有,他的考績捏在應巡撫手裡,眼看三年任期快滿,這麼肥的地方還能不能連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應巡撫下筆留不留情了。
於星誠不疾不徐地道:“蔣大人,你想清楚了,據你目前所言,應巡撫不過收受了些你的賄賂,這份錢到底怎麼來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著你的半截口供去問應巡撫,他若說不知情,這份罪責,隻好你一人扛下來了。”
蔣知府在推卸責任上還是很有一手,不然不會第一句就把應巡撫供出來,聞言忙道:“——等等,我有賬本,賬本上有應巡撫師爺的手印!”
他一筆又一筆的銀錢送出去,應巡撫總也得給他個憑證,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這一句說出來,蔣知府大勢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賬本,於星誠也能派人去搜出來。
不過蔣知府在做賬上有點天賦,他這本賬冊藏得且挺隱蔽,不在官署,後衙,居然是跟著蔣夫人走,被蔣夫人帶了出去,偽裝成家常日用賬,上面一筆筆記的都是買賣首飾布匹之類,金額數目上還用了黑話切口,乍一看,與尋常的賬本並無什麼異樣。
這枝節一生,直接終結了於星誠的欽差之行。
巡撫這個級別的大員不是於星誠動得了的,他連夜寫了密奏,將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進展及蔣知府口供以八百裡加急方式飛馬傳遞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內閣,直接下中旨命於星誠就地將蔣知府與應巡撫一起鎖拿,進京御審。
消息一出,南直隸官場震蕩,於星誠忙得腳不沾地。
應巡撫官位雖尊,然有聖旨當前,拿下他兩個衙役就夠了,蔣知府就在府衙,抓他舉手之勞,這裡面比較麻煩的,是那個與他有買賣勾當的鹽梟。
前文說過,到鹽梟這個級別,是有私人武裝的。
雖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氣候,到不了與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費些力氣。
為怕打草驚蛇,提前驚了那鹽梟讓他跑了,於星誠暫時連蔣知府都沒動,接到中旨以後,馬上去揚州守備司借了兵,前往鹽梟所盤踞的寶應縣。
他到的及時,也不及時。
鹽梟沒跑,但是,死了。
自殺。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遺書,自承平生罪責,說他販賣私鹽如何罪大惡極,如何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後家產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換取家人們不必連坐,能得一條活路。
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
鹽梟無論是真的悔悟也好,還是從個人隱秘渠道打聽到自己事發,畏罪自殺也罷,他這一死,都算是結了案,從邏輯上也沒什麼說不過去。
這裡面唯一的問題是,他的遺書上還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說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鹽梟幹的是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膽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當時路過驛站,見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馬壯衣奢,聽口音還是外地來的,就動了貪念,想乘夜搶一把。
沒想到點子太扎手,他們打不過,見勢不妙,隻好撤走了。
後來有意無意地打聽,才知道居然搶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們嚇得不行,商量過後,連夜跑了,鹽梟原不知道,過好幾日之後,才從他們的失蹤及風聲的緊促裡猜出了大概,他也驚嚇著了,但他家大業大,沒那麼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動,本來沒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糾結煎熬無比,聽說此案風聲愈緊,朝廷還特地派了欽差下來,更加害怕,這種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滅族之禍,幾重壓力之下,他最終選擇了一死贖罪。
同來擔任保護之責的薛嘉言甚是抖擻:“憲臺,這真是拔出蘿卜帶出泥,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