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老爺當時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將他的人砍殺殆盡,搶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來,飄在蘆葦蕩裡,等到天明時,為人發現,救了上來。
很難說他的命是好還是不好,說好吧,鹽一丟就是一船,一丟就是一船,說不好吧,這種要命傷勢,他居然能死裡逃出生來,養了十來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聲了。
第77章
“賢侄女婿呀,你聽我告訴你——”
徐二老爺這回著實損失慘重,他心肺是逃過一劫,但脾胃沒這麼好運氣,還是叫砍了一道進去,飄在水裡那會兒失血不少,元氣大損,養到現在,雖是把命續了回來,人還是虛弱得很。
但他想及這回吃的大虧,十分身殘志堅,硬是拒絕了兒子代為分憂解說的請求,自己仰面躺著,親自連咳帶喘,一言一語地把當夜情形回想訴說了出來。
……
且說徐二老爺打從跟隆昌侯連上親後,那是在各個河道都抖了起來,按理他如今要弄鹽引也容易了許多,但人欲壑難填,鹽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錢,私鹽的本錢相對就要比官鹽低廉許多,當然,風險也大。
徐二老爺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風險,他就還是老樣子,官鹽私鹽一起來,因為自覺沒人敢怎麼著他,他還勇於上船押運起來。
一般情況下,徐二老爺這個身份,不至於親自出面沾手,但這次這船鹽有點特殊,全部都是私鹽,沒一丁點官鹽。
這是徐二老爺才搭上的一個門路,從外地一個上家鹽梟手裡買來的,因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顏面不夠,被關卡扣下來,徐二老爺才親自上船,打算弄回來跟官鹽摻到一起,再拿出去發賣。
私鹽船一般晝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飄,晚上加緊趕路,因為有些關卡官吏懈怠,夜間懶得一船船驗看,混過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爺靠著這一招,一路都很順利,他作為隆昌侯親家之弟的身份都沒用上,就快回到了揚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門晚間關閉,水關水閘也不例外,到天明才會重新打開,放人馬車船進城。當時私鹽船距離入城河道還有大約十來裡水程,船上載的不是正經貨物,徐二老爺怕提前靠近了水閘,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閘的時候被好事者窺破機關,於是決定提前停下,休息兩三個時辰,然後再趕路,這樣等到天明的時候,正好可以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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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令停下的這一處河道旁生著一大叢蘆葦蕩,為了隱蔽,徐二老爺指揮著把船劃到了蘆葦蕩裡面藏好,留了兩個船夫守夜,看著萬無一失,然後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淺淡,深秋枯黃的蘆葦在月光下隨夜風輕輕搖蕩,本是一副美好靜謐的畫面。
就在這靜謐裡,殺出了雪亮刀光。
私鹽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兩個船夫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雙雙中刀落水。
販私鹽本就是提著腦袋幹的買賣,船上人說是睡,其實沒有誰能真睡得著,也就是躺著休息一下,聽到驚叫,紛紛提家伙從船上各處奔出來——對,徐二老爺這艘船上也是有武裝的,所有販私鹽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鹽來回,有的大鹽梟武裝甚至不下於官府。
但沒有用,徐二老爺這邊的武裝與對方對上直是不堪一擊,連個血戰的過程都沒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裡隻聽聞慘叫與咚咚不絕於耳的落水聲,這個聲音不多久就輪到了徐二老爺。
徐二老爺當時膽都被嚇破了,抖抖索索地試圖往船後躲——那裡其實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結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穩,秤砣般沉進了水裡。
他這樣也是有好處的,瞬間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沒來得及給他第二刀,估計是想著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覺得沒必要,那人沒下水來確定他的死活,轉頭又殺別人去了。
徐二老爺流夠了血,喝飽了水,連撲騰的力氣都沒了,他一身肉所自帶的浮力發揮了作用,待劫匪搶了他的船離開後,他慢慢飄了上來。
他是唯一生還的人。
……
“這些殺千刀的劫匪啊,搶劫又殺人,我的船,我的鹽,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爺老淚縱橫,一臉的心痛欲死。
他這回損失慘重的不在鹽,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鹽不至於傷筋動骨,要緊的在人,能跑船能跟鹽梟接頭能護船的人手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攢出來,一個照面叫人廢完了,更慘的是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這一番憋屈的,可不隻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爺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麼樣,起碼查出這些人是誰,然後他再找隆昌侯要人報仇去。
這個仇不報不行,不然,他再費勁找齊了人手,再出去幹活,再叫這些劫匪撿現成給他劫了怎麼辦?劫匪不除,他寢食難安!
方寒霄暫沒有回話,隻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爺入鹽業不久,特別精銳的人手他也許招募不來,但這麼容易就叫人整船屠盡,也不合常理。這不是散兵遊勇能有的戰鬥力。
有這個能力的人,應該不會挑上徐二老爺——因為應該會打聽得到徐二老爺背後的勢力,去動他的收益,遠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鹽利再大,比不上可能會招惹到隆昌侯的後果,民不與官鬥,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後這幫人還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飯嗎?
如果如蔣知府所言,是私鹽販子黑吃黑,那動徐二老爺,不是謀財,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賢侄女婿?”徐二老爺催他,“二叔不求你別的,你就替我跟那蔣知府說一說,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誰害了我。”
徐二太太滿面笑容:“老爺,不隻是侄女婿,於家老爺也來了,是欽差!”
“哪個於家老爺?”
“就是大老爺家大哥兒的嶽父,在都察院裡做著官的——!”
他夫婦倆說著話,片刻都歡欣鼓舞起來,方寒霄撿這空檔寫了一行字問徐二老爺:劫匪所乘何船?人數幾何?除殺人越貨外,有無任何特別舉動?
徐二老爺分神看了一眼:“船?當時夜裡,月色不好,我們這樣的船,夜裡是從來不敢點燈的,他們的船也沒點,我沒看得清楚,應該就是一般的小船,沒我們的大。人數我不知道,那時候哪有功夫數,總有十來個吧?——總之嚇人得很,真真是殺人不眨眼。”
他說著,大約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在床上打了個顫,滿身松垮的肥肉都跟著抖了抖。
方寒霄冷靜地點了點最後一個問題。
徐二老爺見他問得細,看著是有幫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著:“這個,應該沒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誰有工夫觀察他們,他們通通都把臉面蒙著,也認不清誰是誰。”
方寒霄蹙眉,寫:事發後,可有派人去蘆葦蕩驗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聰這時插言:“去了,我領人去的,不過,除了那片蘆葦蕩被砍得亂七八糟,別的都看不出什麼了。船跟鹽連影子也沒留下。”
——屍體呢?可有打撈?
“隻撈了幾具。這天氣水裡已經很冷了,蘆葦蕩底下還容易被纏著腳,一般人都不願意下去,別的撈不上來的,隻好罷了,多賠給了他家幾兩銀錢。”
徐二老爺嘆著氣表白:“侄女婿,我們也是盡力了,等我被救回來,能說清楚這事,都過去好幾天了,有的還不知飄哪去了,就撈上來的也泡得不成模樣,大哥兒回來,吐得一天沒吃飯。”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從屍身上也難找出什麼線索了。
他沉默片刻,隻能寫: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徵?船上共有多少鹽?包裹怎樣?您要想不出別的來,似乎隻可從銷贓一條線上來了。
徐二老爺一聽:“對呀!我怎麼沒想著,我光想著讓人去那地方轉,看能不能把船找回來了!”
看來撈屍是順便,尋船才是正題,不過,能想法去撈也還是有點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張紙的最後一個問題又點了點,他還是覺得此事裡面有蹊蹺,不像是尋常的殺人越貨,因此又問一遍,希望徐二老爺能想起一點線索來。
徐二老爺積極地點頭,嘴裡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過好一會兒,他遲疑著道:“他們殺人的時候確實沒什麼特別的,我落了水以後,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驚叫的時候,好像在他們叫之前,我就聽到有東西落進水裡的聲音,聲音悶悶的,我當時迷迷糊糊的,記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寫:距離驚叫有多久時候?
“有一會兒吧?”徐二老爺不確定地道。
有一會兒就對了。
方寒霄心中篤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連響起,有可能是劫匪在驚叫聲起之前已經開始殺人,但這中間隔了時間,那麼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煩,沒有出聲,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後,發現了藏在蘆葦蕩裡的徐家船隻,暴起殺人——
與殺人越貨比,殺人滅口,更合理。
深夜駕船到蘆葦蕩,撲通一聲響,不管這扔下去的是人還是物,幹的都絕對是秘事。
劫走私鹽船,很可能隻是個障眼法,要弄出私鹽販子火拼的假相來。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於不惜殺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這群兇徒偶然路過,不知徐二老爺身份,應當隻把他當做尋常私鹽販子,以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鬧大,此事可以悄無聲聲息地掩藏過去。
然而徐二老爺偏偏沒有如他們如願。他不但活了下來,還很敢鬧,很能鬧。
兇徒碰上徐二老爺,真不知道更是誰的不幸。
方寒霄寫下他最後一個問題:九月下旬,哪一天?
這個問題他留到現在才問,是覺得已經不那麼要緊了,揚州城地處內陸,要同時出現這麼兩撥窮兇極惡的匪徒從概率上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問這一句,不過是跟於星誠回報的時候更明確一點。
這個問題徐二老爺記得真真的,飛快給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與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裡。
他無語站立起來。
蔣知府作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隻要肯多想一點,多問徐二太太一句,這件事當中的聯系早就出來了。
他卻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欽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麼鬧,他也沒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訴求上面,他沒有投注半點心力,隻把她當做一個工具,用來跟欽差拉拉關系。
他準備提出告辭,但這時候到了徐二老爺換藥的時候,丫頭進來幫忙,他暫時不便說話,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沒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點線索,就看著丫頭把徐二老爺身上纏的布條掀開,露出他那條縱橫可怕的傷口來。
上淺下深,上面結著厚厚赤紅的血痂,下面右側肚腹那一側更慘,還沒愈合,一個破洞露著,血肉外翻,丫頭才把布條揭開,徐二老爺已經發出了“哎呦”的慘叫聲。
這慘叫似一記驚雷,劈在方寒霄的腦海中。
他的右側手腕,忽然火燒一樣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