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太太大半年沒見到兒子,這一下如天上掉了隻鳳凰,歡喜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一邊趕著叫人備水備飯,一邊一疊聲問了許多問題,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時又心疼著兒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個盛夏是在外面過的,風吹日曬,一張臉黑得發亮,瘦就沒有了,他的身材還是如在家時一般壯碩,總的來說,他從外貌上不再像書香人家的子弟,就是個很糙的大漢。
倒也難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對此無所謂,一氣連灌三杯茶水後,一抹嘴,劈頭就問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麼回事?”
這一說,徐大太太想起來女兒的事了,忙先反問他:“親家老爺怎麼參起自家人來了?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誰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幹脆地一攤手。
徐大太太道:“怎麼不知道——”
她直著眼,忽然反應過來了。
望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他跟著於星誠滿江南跑,居處不定,沒辦法給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會無端傳播到那麼遠,徐尚宣也沒法從別人嘴裡聽說,以此時信息的獲取程度來說,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變動是很合理的事。
他這個徐家長子都不知道,於星誠更不會知道。
所以,這件事竟好似是陰錯陽差下發生的,徐大太太心裡原來還責怪著於星誠,這下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徐尚宣的問題沒得到答案,追著她問:“娘,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們是回程路上才聽說的,嶽父極不高興,幸虧已經回程了,要是還在巡查著,他恐怕能把我先撵回來。”
徐大太太恍惚著道:“不高興什麼?”
徐尚宣大著嗓門:“娘,你當別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這一出,我聽著都不對勁,何況是我嶽父!你幹這種事,他老人家作為姻親,臉上也無光啊。”
徐大太太幹咳了一聲,跟自己兒子也說不出望月生病那個託辭,隻道:“我是心疼你妹妹,舍不得她嫁給那個啞巴去,把下半輩子都送在裡面了。”
“那給別人當後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贊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約是祖父在時定下的,這麼背棄掉了,祖父在天之靈都不安穩。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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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背棄,你三妹妹不是依樣嫁過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個白眼:“所以,連三妹妹也坑進去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徐大太太跟兒子再生不起氣來,明見他無禮,也訓不得他,隻道:“哪是你說的那樣,要不是親家老爺來這一下,本來你妹妹過得很好。”
這個妹妹特指望月,至於瑩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範圍之內。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她見到兒子面上的疲色,改了下口,“歇兩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釋一下,不知者不罪,想來岑夫人也遷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這麼一搞,我嶽父左一個勳貴姻親,右一個勳貴姻親,他本來多正經的文臣出身,都要變得不對味了,能樂意嗎?你還叫我一回來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熱,我這一去,隻怕嶽父該不叫我去於家門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這裡面的彎彎繞她懂,徐老尚書當年結親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過,不過徐老尚書當時已是正二品部堂,撐得住些許異議,於星誠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當然要更為愛惜羽毛。
徐大太太為難了:“——那你妹妹怎麼辦?”
徐尚宣道:“把我嶽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訴她,讓她自己去說得了,不過,這一回是這樣,下回怎麼樣,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麼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嶽父多半還照參的意思。”徐尚宣說渴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聽了發急,又見徐尚宣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終於忍不住輕輕責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親妹妹。”
“大妹妹這麼本事,用得著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當地道,“要說心疼,我還心疼方寒霄呢,他夠倒霉的。”
他是望月的哥哥不錯,但也是個男人,在這樣問題上會不由代入到男人的立場上,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難免會對方寒霄產生同情。
徐大太太拿他沒有辦法,隻好道:“你真是,你這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
“娘,你可別說我了,我要在家,絕不能叫你們把這糊塗事辦出來。”
徐尚宣說著,他也頭疼,問徐大太太:“娘,你給我找了這麼兩個妹夫,我以後怎麼打交道啊?對了,他們京裡遇見,沒打起來過吧?”
“沒有,沒有,你說什麼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釋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過,要是我嶽父煩我了,從此不許我跟著他,那可不是我的錯,我去把你媳婦接回來,以後就在家裡吧。這麼著也不錯,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沒法這麼覺得,兒子這一歇,之前的功夫豈不又要付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來就說了這許多話,是真累了,打了個哈欠,隨口回了一句:“娘,你少擔心了,憑什麼就該著我們去上趕著,大妹夫不是沒長腿,他自己不會去於家問啊,還得我上門去給他解釋,切。”
徐大太太一聽:“也是。”
今天天色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發人給女兒把這個信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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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聲囑咐著兒子:“別的都不要緊,你這一去,務必探清楚了,於星誠手裡到底有沒有實證,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隻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為然:“母親,他若有,還不早在彈章裡寫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岑永春有口無心地應著:“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門上車,往於家而去。
於星誠昨日已經面過君,得了幾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該在家的。
他確實在,正坐在書房闊大的書案後面,聽到小廝在簾外報岑永春上門拜訪的消息,隨口道:“我這裡有客,叫他等一會兒。”
小廝應聲去了。
岑永春有些納悶,他覺得他出門不算晚,不知誰還搶在了他頭裡,問小廝,小廝並不說,他沒法,隻好被引去花廳裡暫時呆著喝茶。
於星誠不是託詞,他的書房裡確實有客。
外面重新安靜下來,於星誠向著立在他書案側邊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聲音壓得低低地道:“鎮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閉口禪嗎?”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並沒有停下取用紙筆的動作。
於星誠的笑意便又轉為贊許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歲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則大半年的奔波在他身上也留下了辛勞的痕跡,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風度,他的聲音也低緩而沉厚。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你這樣謹慎,很好。”
第61章
於星誠於憲臺,出身湖廣詩禮大族,經科考登廟堂,先入翰林後轉科道,如徐尚宣所說,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統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他還純。
明面上,他不傾向於任何一藩,於立儲問題上沒有任何私人立場,暗地裡,也是。
屬於有時候會讓皇帝頭疼,但大多數情況下會願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種忠純篤實之臣。
不過,這不表示他就是個沒有立場的人。
純臣眼裡,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過繼,也應當遵循這個法理。
這是太祖立國時定下的規矩,也是儒家門生奉行的聖言。
於星誠沒有把這個立場表露出來過,他是個謹慎的人,並不喜歡在局勢未明前,早早衝到皇帝面前去吶喊上諫。
知道他心中有此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數,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這不是因為方於兩家連著拐彎親——更正牌的姻親徐大老爺與徐大太太於星誠都從未對他們暴露過。方寒霄會知道,是他個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幾年裡,在外地與於星誠有過巧遇。
於星誠作為右佥都御史,比左佥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點,他頂著個“右”字,意味著要常常出外差,巡撫各地。他去過的地方,不隻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並短暫的相處裡,兩人發現並確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場,從此心照不宣。
是否聯絡有親不要緊,這一個共同的政治立場才把他們變成堅實的同盟,並為這同盟做出努力。
不過,從方寒霄的角度,他還是要盡力把中間的親眷關系維持住,不是要靠這個保住彼此的信任,姻親有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會就此分道揚鑣,是因為他假使跟徐家翻臉,那他再像現在這樣跑來於家拜訪於星誠就會變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時他將錯就錯認下瑩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這裡。
於星誠對此顯然心中有數,他的第三句話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筆寫:不曾。
於星誠以為他是不肯訴苦,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安撫之意:“我觀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這段時日,她能幹出這種糊塗事來,我這位親家老爺真是——唉。”
他末尾語意一轉,怪上了徐大老爺,因為徐大老爺雖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為徐家家主,這口鍋不會因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譜點攔一攔,徐大太太不能把這個糊塗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對這兩口子,他是無話可說,也懶得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