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大約是怕驚擾到養病的方老伯爺,爆竹鑼鼓都隻在平江伯府外面響著,府內一聲沒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靜,於是身後這聲咽口水的動靜也就顯得很明晰。
瑩月一呆,緊張地慢慢轉頭,就見在她忙著找果子的工夫裡,一個女童不知怎麼走了來,站在她身後,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海棠紅的小袄裙,梳兩個丫髻,臉龐圓圓的,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
瑩月松了口氣,小孩子總是不會讓人生出警惕心來,就算不認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軟,她衝女童笑了笑,想問她是誰,不過舌頭一動一痛,隻有放棄了,她轉而往自己找出來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來吃。
女童忽然被發現,大大的眼睛藏著一點緊張,搖了頭,聲音很清脆地說:“我不吃,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不喜歡吃。”
說是這麼說,她不經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卻泄露了她的心意,瑩月覺得她嘴硬得很可愛,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拿了一顆桂圓給她。
女童頓了一下,默默接了過來,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瑩月看她剝了好幾下不得法,沒剝開來,意識到這個娃娃從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沒幹過這種活計,就重新拿了一個,剝開來遞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我自己剝著吃的香。”
她說話小大人也似,瑩月忍不住笑了,沒勉強她,收回了手把桂圓放到自己嘴裡。
她吃得慢,女童剝得慢,兩個的速度倒是差不多,瑩月見她費了好一會功夫終於吃完了桂圓,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動又撿了一顆紅棗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顆花生,然後又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她似乎偏好帶殼的果物——或者是剝殼的樂趣,瑩月留心看她,見她又拿了兩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圓,紅棗碰也不碰。
瑩月就撿著紅棗吃,反正她隻要填飽肚子,吃哪樣都無所謂。
這小堆果子畢竟不多,漸漸地,就吃完了。
瑩月有點遺憾,因為分了一半給女童,她沒吃多少,還是覺得很餓。女童好像也意猶未盡,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問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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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點頭,頭點到一半——這女娃娃叫她什麼?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準,已經往床上一撲,兩條短胳膊努力伸長了,往床鋪內側的被褥底下去夠東西。
花生,桂圓,紅棗——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對上瑩月震驚的眼神,她以為瑩月是驚訝她怎麼能抓出這麼多果子,就停了停,帶點得意地解釋:“我看見他們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過他們說這不是我來的地方,不許我進來。”
瑩月:“……哦。”
女童“咦”了一聲,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臉看她:“大嫂,你會說話啊。”
瑩月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點點頭。
她沒想到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過年紀是對得上的,倒也不至於太意外——方寒霄的這個小妹子本身是遺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時還難產而亡,等於平江伯府長房夫婦差不多是前後腳去了,方老伯爺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這一節因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關,徐大太太在家裡提過好幾次,所以連她也知道。
“他們說你家嫌棄我大哥,給他換了個新娘子,你一直不說話,我以為也換了個啞巴呢。”女童童言無忌地道。
瑩月想解釋,話到嘴邊一想,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啞巴。
她就啞然了,隻能把嘴唇分開一點,打手勢示意她是受傷了才不能說話。
女童懂了,點頭:“哦——原來你撞到的不是頭。”
她大概是各處摻著聽了些闲話,有真有假,不過總的來說,她知道的還不少,又問著瑩月:“他們還說你也不想嫁給我大哥,是真的嗎?”
瑩月有點遲疑,對著小孩子嫌棄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試圖找到個言簡意赅不至引起誤會的準確說辭,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經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歡他沒事,我也不喜歡。”
這個瑩月已經隱有所覺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換了個啞巴”就不大對勁,透著對兄長的輕忽。
如果說兄妹倆關系一般還算尋常的話,女童下一句話就差點把瑩月的果子都嚇掉了:“大哥把你丟房裡一個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歡你,這樣正好,以後我和你過吧,好不好?”
“……”
瑩月凌亂地望著眼前這個小豆丁,這是怎麼個說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沒有精力照管我了,說以後要把我交給大嫂。”
這句就一下把脫韁的進展拉回來了,瑩月恍然大悟,這孩子父母已逝,長嫂就該如母,本來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脫,沒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驚了一跳。
瑩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沒有一樣,想到這個女童身世更堪憐,連父母的一面都沒有緣分見著,不由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
女童以為她答應了,原來一直有點繃著的表情放松下來,語調也快活起來,道:“大嫂,你先坐著,我叫人把我的東西拿過來,以後我就跟著你住在這裡了。”
瑩月不確定地眨著眼,她倒是不反對,跟臉蛋圓圓的小娃娃住比跟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說了不算哪,這小娃娃——又能做主嗎?
不能。
腳步聲響起,方寒霄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婦人一臉焦急地跑進來,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快跟嬤嬤回去。”
女童看見方寒霄,沒有掙扎,但是很理直氣壯地道:“我來看看大嫂,不可以嗎?祖父說了要我對大嫂恭敬,聽大嫂的話。”
“可以可以,不過明天再來看。”婦人一邊哄著她一邊往外走,路過方寒霄身邊低了低頭:“大爺,天晚了,我帶慧姐兒回去安歇。”
言畢,見方寒霄沒什麼表示,忙出門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她的奶嬤嬤王氏依言把她放下來,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帶憂慮地道:“不知道大爺聽沒聽見姐兒的話。”
“聽見了又怎麼樣?”方慧不以為然,“祖父叫我跟著大嫂,我才過來的。他不管我,難道還不許大嫂管我嗎?”
王氏無奈解釋:“老太爺不全是那個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託付給大爺,隻是你是個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這麼說。”
“那不還是大嫂管我嗎?”方慧天真的聲音裡有一點尖銳,“大哥總是不管我的,從前是,以後還是,所以我來找大嫂有什麼錯。”
“好,好,沒錯沒錯。”王氏安撫她,“不過大爺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兒的親哥哥,難道還會不心疼姐兒——”
“心疼我,就是把我丟在家裡,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賴到祖父那裡,還不知道多受多少氣呢。嬤嬤,你別說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過。”
她說著,埋頭踢了踢小腳,不滿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王氏道:“今兒是大爺的花燭夜,他不在這裡,還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識到不該跟這麼小的姐兒說什麼花燭不花燭的,忙轉了話題,“姐兒要看大奶奶,明天再來罷。”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牽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來,帶點好奇地輕輕笑道:“姐兒倒是肯跟大奶奶親近。”
“那有什麼辦法,祖父跟我說了過好幾回了,我總不能讓祖父病著還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兒真懂事。”
“她比原來那個好。”方慧聲音變得輕松起來,“嬤嬤,她有點呆,那麼大人了,還哭鼻子,眼睛都哭腫了,她還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嗎?”
“真的,要是原來那個,肯定要訓我不能給我吃,哼,幸虧把她換了。”
“姐兒,原來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幾顆!”
“好,好,就幾顆……”
第13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門口,沒有進去,隻是往旁邊讓了讓,原來他身後還縮著兩個丫頭,他這一讓,才露出來。
是玉簪和石楠。
兩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頭土臉的,見到瑩月也不敢著聲,隻是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急切激動地把瑩月望著。
瑩月也是一激動,居然有力氣忽地一下站起來:“——!”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來了,從她在徐家被關起來起,就再沒有見到自己的丫頭了。
方寒霄有點來去如風的意思,他轉身又走了。
瑩月顧不上注意他,幾乎是熱淚盈眶地往外撲,他一走,兩個丫頭也活泛起來,忙跑進來,一左一右扶住瑩月,主僕三人對視著,都眼淚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來:“嗚嗚姑娘,太太說你要嫁到平江伯府來,把我和玉簪姐都嚇傻了,我們一直都被人看著,稀裡糊塗地跟著喜轎出門,我路上想找姑娘說話,可是挨不到前面來。到這裡就更亂了,洪夫人才把我們提了去,要挨個打四十棍,還好方家大爺找了來,讓人問有沒有原來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帶過來了,不然——嗚嗚,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命再見到姑娘了。”
她連哭帶說,臉成了一張花貓,不過前因後果倒是說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穩得住些,很快打量著瑩月的臉面,疑問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見方家大爺抱著你進了府,後來隱約聽見姑娘撞了頭——?”
瑩月搖搖頭,把嘴巴張開了給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氣,石楠:“嗚嗚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