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隻會傻樂的主僕倆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樣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筆直,腳步緩了一緩,等到瑩月跟上來,紅唇輕啟:“就這點出息。”
瑩月:“……”她有點陪著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這樣,也沒脾氣了,抬手戳一戳她額頭:“你現在就樂起來,明天早上怎麼辦?我可告訴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隻有更差。”
瑩月小臉垮了:“——哦。”
挪了兩步,扭臉沒精打採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風拿出來,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著臉點頭。
跟著惜月來的丫頭菊英撲哧一聲笑出來。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頭,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鈴的臉色?她像是著急上火的樣子嗎?”
被嚇唬的主僕倆面面相覷回想了一下,從彼此的臉上找到了答案,瑩月恍然大悟:“對啊,難道大姐姐沒有生病?”
惜月唇邊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不但金鈴奇怪,跟大姐姐出門的下人們更奇怪,主子受涼生了病,下人們回來時面上不見一點擔憂惶恐,倒像是從哪打了勝仗來似的,個個笑逐顏開——呵,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來。”
瑩月身邊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滯後,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別不小,瑩月連望月受涼歸府的信都不曾提前聽聞,她已經連個中蹊蹺之處都打聽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瑩月表現出來的遲鈍不是笨,隻是因耳目閉塞而不可避免帶來的欠缺,現在惜月一點,她也就明白了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大姐姐這是——如願以償了?”
在方家大爺如一把懸於頭頂、隨時可能直刺下來的利劍的時候,不會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時展顏的事情了——雖然目前為止看到的都隻是下人,但許多時候下人反應出來的就是主子的情緒,徐望月真有什麼不好,服侍她出門的下人個個大禍臨頭,哭都來不及,哪裡還笑得出來。
“大概是吧。”惜月嘴裡含糊著,但她的神態已是很篤定,嘴角譏诮地挑了一挑,“這最後一搏,還真叫她搏到了。”
瑩月松了口氣,她別的沒想,先想到自己該有一陣子的松快日子過了。不想這口氣松得大了點,原原本本傳到了惜月耳朵裡。
惜月表情一窒,秀麗的面龐微微扭曲著向她瞪過來:“——蠢丫頭,我和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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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倒也曉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小叛徒,討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罰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補充,“我是替二姐姐開心。”
惜月隻比她大一歲,但心智上要成熟許多,是個確確實實的大姑娘了,聞言臉頰就飛了紅:“我有什麼好開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邊笑了出來,小聲道:“三姑娘說的也沒錯,真叫大姑娘折騰成了,對姑娘並不是壞事。”
大姑娘一直拖著,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麼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約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時候不去退,現在去,平江伯府難道就是好欺負的?鬧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麼跟隆昌侯府連上蔓的,人家還會要她?這樣的侯門勳貴,要什麼樣好人家的姑娘沒有,非得認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為著徐望月的得隴望蜀,生生耽誤到了十七歲,單這一條就足夠對長姐生出無數怨氣了。
但她說的話是條條在理,徐望月離真正的如願以償還差著漫長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橫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麼搬,都是問題,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聲就要完蛋。
想到這一點惜月的心情又好起來,笑容裡摻進了幸災樂禍,倒是菊英憂慮起來:“姑娘,大姑娘的名聲要因為這件事壞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個。不但惜月,瑩月都討不了好,隻有嬌月年紀小,受的影響還小些。
惜月牙關一咬:“那也先壞她的!”旋即眉間又現出了兩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現在該稱心滿意了吧……”
第4章
惜月說的不錯,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間裡,確實一片祥樂喜悅的氣氛。
徐大太太滿口地:“我的兒,娘就知道你爭氣。”
其實與別人猜測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這回出門,還真就是單純地散心去的,她既沒有這麼堅韌的意志,到這時候還懷有幻想,也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時候還搞事,她所以要出門,就是不想在家呆著,像等候秋決一樣等候著平江伯府的人上門來談完婚的事。
結果這無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兒死了的那顆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風,生生不息地就竄了起來,坐在炕邊守著女兒,恨不得叫她把每個細節都重復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著一個大迎枕,半躺半坐,臉色有一點發白——她受涼是真的,瑩月早上讓徐大太太罰站了大半個時辰,凍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裡差不多也站了這麼些時候,不過不是被罰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攔下來說話耽誤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有邀請她進一間花塢去,望月不敢,這最要緊的關口,她心頭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隻願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說話。
“這麼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誇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隨便跟外男在一間屋子裡獨處,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輕。不去,才顯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聽,她更想說,細細地道,“岑世子說了好幾次,我都推辭了,他一點也沒著惱,就陪我在外面呆著,我瞧他的臉都有些叫風吹紅了,我請他回去,他還不肯,還把氅衣解下來給我披著。”
這些話徐大太太都已聽過兩遍了,仍是聽得聚精會神,又第三遍問她確認:“岑世子真說了要來提親?”
望月含羞點頭。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為豔麗,就是這麼不施脂粉地躺著,也微微顯得凌人——這是她美中不足之處,一旦動怒,豔色會俱化為兇相。
不過徐大太太不覺得,她看自己女兒怎麼看怎麼好,笑容止不住:“我兒這樣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爺一見傾心,若早去,說不定這樁姻緣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嬌嗔了一聲,“你忘了,從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麼好說,就是見到了也沒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著四歲,幾年前就娶了妻,不過妻子命薄,去年時難產,掙命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自己這條命卻是沒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這個,徐大太太終於冷靜了一點,嗟嘆道:“怎麼偏沒去幹淨了——”
望月眼神閃爍,打斷道:“娘,別這麼說。”
“我們自己家裡說說,怕得什麼。”徐大太太不以為然,不過還是順著女兒的意住了口,轉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約?”
望月點頭:“定了這麼多年了,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不過,”她眉眼間顯出驕傲之色來,“他說了,他不在乎,隻要我們家退了,他馬上就來提親。”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爺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說了,他第二回 娶親,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個自己喜歡的。”望月面色蒼白裡透出暈紅來,“他還怕我嫌棄嫁過去是做續弦呢,我說我從不在乎這些虛名——”
徐大太太見她停了,忙追著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呀。”望月扭捏著,“娘,我頭一回見他,還能說什麼,難道我當場就斬釘截鐵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麼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說的也是。”
事實上就這個進度已經是突飛猛進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緩了緩神之後,回歸了正常思路,倒又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順利了,忍不住跟女兒又確認了一遍:“你瞧出來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蕩子,哄著你丟了平江伯府那頭,翻過臉來又不認了,怎麼是好。”
望月不樂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會做這種事?”她停頓了下,“就算萬一我跟岑世子無緣,那我也不要嫁給那個啞巴,平江伯府那門親我本來就不稀罕,沒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兒的,其二岑世子想要佔姑娘的便宜,哄著她私自出門就是了,用不著來讓她退婚這一套,既說了這個話,當就是認真的了。
如此,盡快擺脫掉舊婚約就變成眼下最緊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這個,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邊要是不依怎麼辦?雖說岑世子說他什麼都不在意,可要鬧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隻怕侯夫人——”
誰家婆婆願意娶一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兒媳婦,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過兒子,勉強同意了,她嫁過去不得婆婆的喜歡,日子卻要難過。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將前事放在心上,當即道:“這不消你費神,照我說,平江伯府心裡沒點數嗎?那方寒霄都成什麼樣了,前程沒了,身體殘了,還悶不吭聲一跑這些年,可見脾性也是怪誕離格的,這樣的人哪點還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該主動將婚事退了,免得耽誤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嘗不是這麼想的,不過年輕面皮薄,還不好意思像母親般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來,隻表情上顯出認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沒有退的意思,現在我們去提起來,不太佔理了——”
這確實是一樁難題,更難的是,若是單純的退還好說,可望月退完這邊,轉頭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從前沒察覺,見了這一出,也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到時不要說是平江伯府這等門第的了,就是尋常百姓也難忍下這個啞巴虧。
徐大太太皺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若再遲得一遲事情就簡單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歸,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風氣還不至於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過徐大太太敢幫著女兒火中取慄,心中還是有成算的,跟著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別人,倒還罷了。”
望月一時沒聽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閃過異樣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著急得很嗎?雲姨娘話裡話外漏了幾次風了,隻差沒明著說我耽擱了二丫頭。既如此,不如就勢成全了她。”
望月隱隱明白了什麼,但又覺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會意錯了,不自覺有點提高了聲音:“娘,你、你想讓二妹妹——”
“噓。”徐大太太衝她做了個手勢,“事未做成,不要張揚,對誰都不要說。”
望月忙在屋內環視了一圈,見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隻是仍舊瞠目:“娘,這怎麼行?方老伯爺雖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爺好端端地,怎會坐視這樣的安排?更別提方大爺,他——他怎會善罷甘休!”
哪個男人忍得了這個羞辱?
“明著去說,平江伯府上下當然無人會同意,二丫頭一個庶出,如何能與你相比?”徐大太太揮手讓屋裡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後把聲音壓低了,“不過,先把人抬過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覺荒唐:“抬過去又怎麼樣?人家發現不對,立時就能退回來!”
到時候平江伯府被擺了這麼一道,將會鬧成什麼樣子,她簡直不敢想象。
“平常時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說,方老伯爺正病危了?我料著要不了幾日,平江伯府一定得來人了,怎麼也得讓你在方老伯爺閉眼前嫁過去。這就是機會了。”
她見望月面露茫然,顯是還沒有繞過這個彎子來,遂把話進一步點透了:“平江伯府這時候想完婚,為的無非兩樁,一是讓方老伯爺瞑目,二來,說不得也有借這樁喜事衝一衝的念頭,方老伯爺叫一衝,也許就能熬下來,這幾日外面不都在說著,那老頭子得了長孫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漸漸通透過來:“——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對,也不敢撿在這時候鬧出來,怕氣著了方老伯爺?”
“氣著”還是好聽的,隻怕直接“氣死”了。
“這,還是太行險了。”她凝思著,纖長的玉指無意識地摸索著被面上富麗的牡丹紋樣,“畢竟是娶妻人倫大事,恐怕不會這樣輕易放過。”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來:“平江伯府如今別的人都說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爺。隻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個啞巴又能怎樣?”
望月沒有那麼大信心:“如果方伯爺就是要幫著追究呢?侄兒媳婦臨上花轎前被悄悄換了,方伯爺的顏面也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