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音之本來就是在賭,如今看來,她賭對了。
魔氣很快蔓延開,將地面上的鮮血吞噬幹淨。
桑無眠看不清魔氣中的人影,卻認出了這股魔氣,看來封寒纓確實還不死心地想要衝出萬魔窟。
他一劍未能劈開法陣,又揮一劍,劍光魔氣相撞,肉眼可見的衝擊弧光將大殿四周撞出斑斑裂紋。
“聶音之。”桑無眠衣袍翻飛,長劍凝著駭人的氣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因一己私欲置天下蒼生於不顧,你這個孽障!”
動不動就蒼生蒼生的,蒼生知道你這麼惦記他們嗎?
聶音之拂開魔氣,她一身白裙已經被鮮血染透,像大朵大朵綻放的芙蓉花,魔氣纏綿在她身周,濃豔的色澤中,露出那張蒼白丨精致的臉,纖細黛眉,桃花笑眼,嘴角含著淡淡譏诮。
“蒼生與我有什麼幹系?堂堂棲真仙尊都有一己私欲,我為何不能有?”她語氣冷漠,甚至帶著點天真的困惑。
殿上眾人表情驚懼,這一刻恍然發現,她與善良的蕭靈是如此不同,根本沒有半分相似。
“師尊,是你們想要我死,既然如此,那誰都別想活。”聶音之嘴角淌下鮮血,順著下颌滴落,暢快地笑出聲。
魔氣中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幫她拭去嘴角鮮血。陰冷的感覺蔓延上她的身體,魔氣湧入,將肩頭的貫穿傷口愈合。
魔氣浸潤著聶音之,她身上鮮紅的痕跡被吞噬幹淨,一點血跡都沒有浪費。
聶音之有種自己被人嗦了一口的錯覺,頓時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她的視線被那修長的手指牽引著,落到黑氣裡浮出的一張英俊面容上,男子眉眼濃鬱,輪廓深邃,狹長的鳳眸染著惺忪睡意。
他舔去指尖沾染的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小小年紀,怎的戾氣如此之重,有什麼誤會,大家坐下喝杯茶解釋清楚便可,何必打打殺殺。”
不止是聶音之,就連殿上其他人都微妙地靜默了一剎那。
隻不過這句話從一個魔頭嘴裡吐出來,在場沒一個人相信,雲笈宗的長老們該劈魔氣屏障還是在劈,劍光陷入魔氣,又被反彈回去,胡亂一氣地朝眾人掃去。
Advertisement
隻有魔氣當中的聶音之看出來,他不是在開玩笑。
“嗯?”聶音之仿佛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雖然每個字都聽進去了,但她實在難以理解這句話的內容。
這魔頭說的什麼狗屁話?
你是魔尊吧?是嚇得滿殿長老屁滾尿流,連桑無眠都急眼了的魔頭吧?
惡貫滿盈殺人如麻所到之處流血漂橹?
我放這麼多血,獻上自己的神魂和肉身,難不成就為了請你出來喝杯茶?
聶音之快氣炸了,惡向膽邊生,一把鉗住他的下巴,“喝了我這麼多血,你給我說這個!”
“我要你殺了桑無眠,殺了……”獻祭陣在腳下發光,隨著她每說出一個字,神魂都在抽痛。
聶音之沒能將話說完,身體裡猛然襲來一股巨大的撕扯力道,像是要將她的魂魄硬生生逼出體外。
她透過搖曳的魔氣,看到桑無眠飛快結印的手指,目光不受控制地被牢牢黏在他的手指上。
顧絳猛然間意識到什麼,抬手往她眉心一按,魔氣尚未滲入,就被彈出。他皺了皺眉,反手揮出一道罡風,風刃切開大殿地面,朝著桑無眠劈去。
聶音之有那麼一段時間,完全陷入無邊的黑暗中,隻能感覺到一股蠻力在將她往外扯。
她一點一點地脫離自己的身軀,與此同時,有另一個魂魄在往她的靈臺滲透。
聶音之沒想到,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和傳聞中的大師姐見了面。
蕭靈的神魂被嚴絲合縫地保護著,那雙眼眸確實和她很像,聶音之被她看著,就像是被另一個自己看著一樣。
她眼中充滿歉意,好像是身不由己要奪佔她的身軀。
聶音之如同提線木偶,什麼都做不了,被逼著讓我自己的身軀,最後隻剩手腕上那一圈黑印拽著她。
黑印的枝蔓一端栓著她的肉身,一端系著她的魂魄,牢不可破地將二者綁在一起,拉扯到最後,她覺得自己手腕都要斷了。
大殿上彌漫的魔氣消散,顧絳的身形才完全顯露出來,桑無眠的劍光凝成一柄巨劍,洞穿了大殿穹頂,摧枯拉朽地朝著兩人落下。
顧絳連一個步子都沒有挪動,伸手接住了那巨大的劍影。
罡風呼嘯,將整座大殿夷為平地,雲笈宗的長老分圍在四面八方,手中長劍同時出手,一起壓在那巨刃上。
轟一聲巨響,地面四分五裂,塵土飛揚,顧絳站在那裂紋中心,穩穩握住劍光,手背上青筋爆出。
龜裂的脆響在建築坍塌的轟鳴中,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隻見細密的裂紋從顧絳指尖蔓延開,隻是一個呼吸間,半空中那柄駭人的巨劍咔嚓一下,碎了。澎湃劍氣反噬,周圍長老一個個地倒飛了出去,砸到地上。
桑無眠手中長劍斷裂,一連倒退數步,踉跄地單膝跪地,噴出一口鮮血,塵土落下,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你不是封寒纓?”
黑影罩在頭頂,桑無眠已經太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渾身僵冷,被人徹底掌控在手中的滋味了——他向來是掌控別人生死的那一方。
他的血液幾乎凝滯,從內心深處漫出的恐懼久遠而又陌生。
“我那徒弟看來還挺有名。”顧絳嘆了口氣,“沒想到我睡一覺起來,你們正道已經不實行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一套了?”
桑無眠難以置信,“顧絳?”封寒纓的師尊,魔道老祖,怎麼會,他為什麼還沒死?
“本座很久沒殺過人了,手生,想必會有些痛,你且忍忍。”
-
“不要——”
聶音之差點被蕭靈的叫聲震暈過去,在別人的靈臺裡大喊大叫,實在是沒有禮貌。
緊接著,聶音之神魂上一直拉扯著她的力道驀地松開,魂魄得到自由,她就像從黑暗中一腳踩空,重新落回自己身軀裡,與擠佔她靈臺的蕭靈狹路相逢。
護佑在蕭靈魂魄周圍堅不可摧的神識力量消失,兩人總算“坦誠相見”,聶音之嘴角含著微笑,“大師姐不請自來,我定會好好招待你。”
蕭靈睜大她那雙無辜的眼睛,倉皇撤離。
黑暗的靈臺裡亮起微光,仿佛萬千星辰飄下,細細一看,才發現那是鋪天蓋地湧來的細絲,細絲黏上逃竄的魂魄,將她纏入其中。
蕭靈宛如一隻被蛛網黏住的蝴蝶,越掙扎陷得越深。
聶音之欣賞著這副脆弱而又美麗的畫面,用回憶的口氣說道:“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喜歡蹲在花園裡,看枝葉角落結成的蛛網,看那些不長眼的小蟲子撞到網上,在網上無助地掙扎,越是掙扎,死得越快。”
隨著她的話音,黑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纏在蕭靈魂魄上的每一根白絲都在顫動。
蕭靈慌了,“聶師妹,我並不想奪舍,隻是被師尊神識力量牽引,是逼不得已……”
一隻巨大的蜘蛛自黑暗中露出面目,聶音之學著她之前那般歉意的眼神,“師姐知道的吧,擅入別人的靈臺是很危險的,師妹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
蜘蛛尖銳的口器毫不留情地刺入蕭靈頸後,換來對方一聲悽慘的尖叫。
聶音之捂住耳朵,在巨蛛撕碎蕭靈的魂魄前,她身上忽而湧出奇怪的光暈,裹著她從聶音之靈臺裡消失。
啊,好像被逃掉了。
靈臺裡的畫面散去,過了好一會兒,聶音之神魂歸位,身體知覺一時半會兒還沒恢復,動也動不了。
她平躺在破碎的地面,望向頭頂鋪天蓋地的彈幕。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壯觀的彈幕,像一支浩浩蕩蕩、連綿不絕的大軍,把晚霞都遮盡了。
【桑無眠死了???????】
聶音之感受到了大能隕落的靈氣動蕩,這種動蕩怕是要在雲笈宗持續好幾個月。
雲笈宗的洪鍾鳴響,震動得天地都嗡嗡顫動。
聶音之在鍾聲中笑起來,笑到最後肚子都有點疼了。
她咬牙從地上爬起來,一眼便看到癱在仙尊主座上的人,魔頭翹著腿,腳踝擱在膝蓋上,是一個很不修邊幅的豪邁姿勢,身體便微微右丨傾,支著手臂託腮懶懶看向她。
在他腳邊是桑無眠殘破的身軀,他眉心破了一個大洞,連魂魄都被揪出來碾碎,死不瞑目。
除此之外,周圍隻剩一片廢墟。
聶音之餘光掃了一圈陷在廢墟裡的眾人,遺憾地想,魔頭為什麼沒有把他們都殺光。
她偏頭看到孟津,他渾身是血,失魂落魄的,用一種看惡鬼兇煞一般的眼神看著她,嘴唇動了動。
聶音之扒拉著廢墟,朝他走去。
孟津傷重不能動彈,驚恐瞪大的瞳仁裡映出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你要做什麼?”
聶音之走到他面前,喘了口氣,取下頭上玉簪,偏頭笑了笑,黑發從肩上垂落,“先下手為強。”
青碧色的玉簪末端尖銳,從他眼上一掃而過,孟津慘叫一聲,捂住自己的眼睛,鮮血從他指縫裡滲出來,他整個人都在抖,“聶音之,為什麼……你這個瘋子——”
“我隻是提前做了你想做的事罷了。”聶音之退後幾步,失血過多讓她腦袋有點暈,差點跌倒之時,被人一把撈住。
“你還真是很有當魔修的潛質。”
聶音之謙虛道:“謝魔尊大人賞識。”
顧絳輕笑了聲,“忙完了嗎?”
聶音之捏著玉簪,還想繼續補刀來著,隻是她先是大量放血,之後又與人爭奪靈臺,現在站都站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