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姐。
她匆忙上前,目光落在他蒼白的側臉,緊緊皺了眉:“這是怎麼了?”
語氣急切,聽起來不像有假。
這若是從前,裴渡定會毫不猶豫向她靠近,時至此刻,心裡卻兀地生出幾分酸澀與茫然。
那聲音的話語仿佛還回蕩在耳邊:“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從見到謝小姐起,周身劇烈的疼痛就全部消失了。
他無法說出與那團黑氣有關的話,隻要稍微動一動這個念頭,識海就會像被生生撕成兩半,吐不出一個字。
疼痛的餘潮衝刷在身體各個角落,裴渡脊背用力,試圖讓自己直起身來,待得開口,才發覺嗓音是格外的喑啞:“無礙,謝小姐不用擔心。”
謝鏡辭睜圓眼睛:“明明就有事!你看,都出了這麼多汗!”
她在桃花樹下發現了被裴渡掩埋的木盒,心覺有趣,本想來問問他關於曾經的事,沒想到裴渡房間雖然亮著燈,無論怎樣敲門,卻都無人應聲。
他之前就提過,身體有些不舒服。
謝鏡辭心中慌亂,沒做多想破門而入,甫一推開房門,就見到他渾身顫抖的模樣。
這怎能叫她不擔心。
“隻是舊傷復發,方才已經不疼了。”
裴渡竭力起身,與她四目相對,眸光微暗。
他說話時伸了手,把靈力匯聚在掌心,虛虛罩住謝鏡辭被水汽打湿的額發:“春夜潮湿,謝小姐莫要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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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病啊?”
黑氣已然藏匿行蹤,看不見身影,唯有聲音傳到他耳邊:“她把你當作工具,你渾身上下還沒剩下多少氣力――居然要浪費靈力,隻為了把她烘幹?你怎麼想的?”
“一點水而已,沒關系。”
謝鏡辭按下他右手,拿手帕拭去裴渡額上的冷汗:“是什麼時候的舊傷?在哪裡?等我們明日回到雲京,就找個大夫好好療傷。”
她說著正了色,直勾勾盯著他眼睛:“真不疼了?不騙我?”
謝小姐總是能讓他眼底溢出笑意,輕而易舉。
裴渡半垂了眼,溫聲應她:“嗯。謝小姐來這裡,所為何事?”
黑氣陰惻惻:“指不定就是有了新任務。”
裴渡沒有理會它。
“我――”
在推開房門之前,謝鏡辭本是滿懷信心,想好了無數套說辭,如今當真面對著裴渡,卻又感到了一絲赧然。
在那個盒子裡,他對她的傾慕純粹而熾熱,她看的時候隻覺臉紅心跳,倘若開誠布公,毫無保留地攤開……
裴渡一定會害羞。
他一臉紅,謝鏡辭也必然會跟著手足無措。
但有些事情總要說清。
之前她什麼都不知道,哪怕對裴渡毫不上心、形同陌路,也算情有可原;既然知曉了他的心意,謝鏡辭想,她必須對此做出回應。
在那些漫長的年年歲歲裡,孑然一身的男孩子,一定也期盼著得到一個回應。
謝鏡辭摸摸鼻尖:“我想和你說一說,關於以前的事情。”
裴渡微怔。
“因為想更了解你啊。”
她在心裡打著小算盤,掩下緊張故作鎮靜,把裴渡按在桌前的木椅上,自己則順勢坐在他身旁:“你在裴府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地方?”
裴渡毫不猶豫:“劍閣。”
他說罷又覺不好意思,澀聲補充:“我那時……一心練劍。”
謝小姐應該會覺得他很是無趣。
“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很用心地練劍嘛,在學宮也是一樣。”
謝鏡辭拿手撐著腮幫子,目光一轉:“說起學宮,我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你還記得那塊告示板嗎?”
告示板。
聽見這三個字的瞬間,裴渡身形微不可查地頓住,旋即點頭。
“告示板上,所有人都能匿去名姓、暢所欲言,所以在那上面,經常會出現罵戰。我那時有點傲,不怎麼搭理人,你路過告示板,應該也能偶爾看見關於我的壞話吧?”
她不動聲色注視著裴渡的反應,因為這道短暫的僵直勾起嘴角,繼而又道:“但很奇怪的是,在每個罵我的版面上,都會出現某個人幫我說話――我想了很久,一直猜不出他是誰。”
裴渡耳根湧起薄紅,低頭避開謝鏡辭直白的視線:“那他……很好。”
“對吧!超級好的!”
謝鏡辭的笑意止不住,加重語氣:“好想知道他的身份,親口對他說聲謝謝。雖然寫得很肉麻,但我當時看見他的話,高興了整整一天。”
裴渡捏了捏衣袖,耳朵更紅。
他想告訴謝小姐,那個人就是他。
可他不能。
被他貼在告示板上的話肉麻至極,全憑一腔熱血寫出來。雖然字字句句出自真心實意,但隻要想起那些內容,裴渡就會燥得大腦空白。
當年他被那些人的胡言亂語氣得厲害,連夜奮筆疾書,寫出了無數對謝小姐天花亂墜的吹捧。
其中一些草稿舍不得扔,看了又覺得臉紅,於是被裴渡埋在裴府最大的那棵桃樹底下。
萬幸謝小姐不會知道。
也萬幸,他的那些話,能讓她感到開心。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個人寫下的話。有人說我長相很兇,你猜他是怎麼回的?”
謝小姐抿唇笑笑,側過臉來看他:“‘謝小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有如鏡中花,月下影,非君所能及也’――你說,哪有誇得這麼過分的?孟小汀見了,差點以為是我高價僱來的寫手,還讓我找他退錢。”
裴渡:……
裴渡把頭埋得更低,悶悶應她:“……他誇得不過分。”
謝鏡辭差點噗嗤笑出聲。
“還有啊,有人說我脾氣壞,他也回了滿滿一大篇。”
她輕咳一下:“‘謝小姐性情高潔,有冰清玉潤之姿,吾輩見之思之,念念不忘,隻願――’”
這段話尚未念完,便被裴渡驟然打斷:“謝小姐。”
他聲音很低:“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沒理由半夜心血來潮,來和他說起某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謝小姐之所以故意念出那些話,是想引他上鉤、自行承認。
裴渡太了解她了。
“抱歉啊。”
謝小姐的聲音悠悠傳來,伴隨著木質物體碰撞的輕響:“我路過桃樹,無意發現這個盒子,因為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就打開看了一下。”
盒子被推到他面前。
裴渡腦子裡轟地炸開。
他寫過太多關於謝小姐的文字,這個盒子裡裝著的內容,其實已經記得不甚清晰。沉默一瞬,少年人修長的手指緩緩觸上木盒。
上天保佑。
隻希望裡面不要有太過直白的言語。
木盒被擦拭得一塵不染,裡面的紙頁同樣擺放得整整齊齊。
他目光沉沉,遲疑著看向第一張。
[謝小姐舉世無雙,當今刀法第一人。]
吹飛了。
因為是草稿,因而寫得隨心所欲、肆無忌憚,裴渡心亂如麻,來不及看完,便將它匆忙掀開,來到下面的第二張。
裴渡指尖發顫。
他想起來了,當時有人在比武時慘敗給謝小姐,心中憤懑,說她下手太狠,不知輕重。
他隻覺得此人無理取鬧,揮手寫下幾行大字:[倘若能與謝小姐比上一場,哪怕被打進醫仙堂,也應當心滿意足。]
這種話當然不能貼上告示板。
……怎麼能被她親眼看到啊。
再往下,是有人說她性情孤僻、沒什麼朋友。
他生氣地寫:[謝小姐自有我來仰慕,無需闲雜人等多加關心。]
裴渡臉紅到幾欲滴血,繼續往下看。
這張更過分。
是他夜半想起謝小姐,為她描出的一幅小像。
他沒學過畫畫,畫成了銅鈴眼,下巴尖得能戳死人,雙唇像一朵半開半合的野菊花。
“謝小姐。”
裴渡徹底沒有勇氣繼續往下看:“……對不起。”
“這有什麼對不起的?”
謝小姐語氣很輕,聽不出太多情緒,忽然轉了話題:“在我離開瓊華學宮的時候,你是不是登上山頂,給我留了六十六個願望?”
裴渡眸子裡生出幾分驚異,困惑地抬頭看她。
他的確那樣做過,可謝小姐理應不會知道。
更何況那天……還出了那種事。
“我和孟小汀經過後山,見到了其中幾份。”
謝鏡辭聲線輕軟,心下卻不知為何緊緊一縮。
她有些緊張,躊躇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小心翼翼問他:“但它們,好像沒被埋在山上。”
被他精心準備的、無比虔誠的願望四處飄散,去往山林裡不為人知的角落,如同被丟棄的垃圾。
她不覺得裴渡會把它們扔下山。
“上山的時候,”他指尖一動,“遇見了裴鈺。”
裴鈺比他大上許多,早就離開了學宮,那日之所以會出現,是因受了學宮邀請,給新入門的小弟子傳授經驗。
那人身邊跟著一群朋友,見他抱了個盒子上山,心生捉弄,便悄然跟在裴渡身後。
他們也知道那個關於願望的傳言,將他團團圍住,想奪過木盒一探究竟。
然後便是一通亂戰,劍氣、靈符和拳頭一股腦砸下來,木盒順勢從手中脫落,墜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