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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沒在家歇息太久,就收到了裴府發來的邀請函。
邀請函風格是裴風南一貫的雅致肅穆,白紙黑字娟秀工整,聲稱會在三日後,對裴鈺一事做出決斷。
審判定在清晨,前一天則是由裴府設下的大宴,想來是為了安撫賓客情緒,也留給裴家最後一段緩衝的時間。
謝疏早就想為裴渡打抱不平,奈何與裴家相距甚遠,一直沒找到機會,得知此事樂得不行,早早帶著幾個小輩來到宴席。
“我聽說,裴家給每個進入歸元仙府的人都發了一份。”
莫霄陽頭一回來到府中,好奇地四下張望:“這地方好奇怪啊――怎麼說呢,中規中矩的,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裴風南就是這種性子。”
雲朝顏淡聲應他:“因循守舊、古板固執,把修行看作生命裡的頭等大事,死要面子,毫無審美可言。”
“不過也正因為他好面子,所以即便是親兒子犯了錯,裴風南也不會刻意包庇。”
謝疏懶聲笑笑:“明日願意站在裴鈺那邊的,恐怕隻有白婉,但她勢單力薄,掀不出什麼浪來。”
謝鏡辭挑眉:“爹,以裴鈺這種情況,判決結果會是怎樣?”
“輕則剔除仙骨、挑斷筋脈,關入牢房,一輩子生不如死。”
他摸摸下巴:“重一點嘛,以死謝罪。”
孟小汀打了個寒顫:“……總感覺第一種結局更慘啊,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裴鈺貪生怕死,如果讓他來選,肯定會更傾向於第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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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笑了笑,眼底卻沒浮起絲毫笑意:“隻可惜他就這樣沒了,當初鬼冢的那件事,還沒來得及查清。”
還剩下一個白婉。
鬼冢之變,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汙點,不把真相公之於眾,謝鏡辭連睡覺都不得安穩。
比起年紀輕輕的裴鈺,白婉心思要缜密許多。她究竟應該用上怎樣的法子……才能讓一切水落石出?
她想不出合適的方法,不由皺起眉頭,思索之間,聽見孟小汀的絮絮低語:“等等等等,你們快看,那是不是裴風南?他好像朝我們這邊過來了!”
謝鏡辭心口一動,默不作聲抬起眼。
她曾見過裴風南幾次,在為數不多的印象裡,這位大能始終沉穩如山、喜怒不形於色,渾身上下環繞著凌厲劍風,叫人不敢靠近。
但此時此刻,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歲。
修真界駐顏有術,從外貌來看,裴風南仍然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劍眉星目、輪廓硬挺,奈何眉宇盡帶風霜,一雙眼睛更是黯淡,如同深潭。
跟在他身側的白婉面貌秀美,舉手投足自帶溫婉清雅,目光掠過裴渡,隱隱生出刻骨的恨意。
看見這女人不高興,謝鏡辭高興到不得了,甚至開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
“謝兄、雲夫人。”
裴風南勉強扯出一個笑,末了看一眼謝鏡辭:“幾位小道友在秘境裡,沒受什麼傷吧?”
“其他人都還好,唯有小渡傷得比較重。”
雲朝顏嗓音淡淡,似是想起什麼,做出恍然的神色:“不過也還好,不至於筋脈盡斷、修為全毀,能撐過去。”
她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
裴風南面色更為尷尬,竭力保持嘴角的一絲弧度,沉默著看向裴渡。
他有些訕訕,遲疑一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那日在鬼冢,的確是我急火攻心,沒有多加考量。你在外遊歷已久,打算何時歸家?”
聽聞讓他歸家,白婉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謝鏡辭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她還納悶裴風南為什麼要特意來和他們打招呼,原來是為了裴渡。
如今裴鈺完蛋,裴明川又是個慫包,裴府後繼無人,更沒有用來強撐門面、挽回名聲的青年才俊,裴風南定是走投無路,才會選擇重新拉攏他。
分明是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聲稱要把裴渡逐出家門、從此再無關聯,如今開口,卻用了“在外遊歷”這四個字,真是可笑至極。
哪兒來的臉吶。
莫霄陽神情無辜,面帶好奇:“啊?可我聽說,裴渡已經和裴家沒關系了――難道是記錯了?唉,鬼域消息就是閉塞,我的錯,我的錯。”
裴風南臉色一白。
“我知道,你心中還有怨氣。年輕人總會如此,我能理解。”
他壓下心中煩悶,努力讓聲調趨於平穩:“可你不回家,我們怎能靜下心來,好好查明真相――裴府養你這麼多年,我們之間的情分,豈是一場誤會就能抵消的?”
他一番話說完,裴渡沒做反應,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緊了拳。
什麼“靜下心來,好好查明真相”?
當初在場的僅有三個人,一旦摒除裴渡的嫌疑,有機會下手的,隻剩下她和裴鈺。
他此種態度,擺明了是把心思放在裴渡那邊?這豈不是在當著她的面打她的臉,暗示她才是有問題的那個?
事情不該變成這樣的。
裴渡本應聲名狼藉,而她的小鈺必將前路平坦,步步高升,而非像現在這樣,淪為瘋瘋癲癲的階下囚。
她的兒子受盡折磨,裴渡怎能活得肆意瀟灑?
謝鏡辭亦是皺了眉。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裴風南仍保持著睥睨一切的傲慢,沒對裴渡生出絲毫歉疚,甚至於懇求他回家的那段話,都用了十足惡心的道德綁架。
和這種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才能忍受那麼多年。
周圍是喧鬧的宴席,唯有此處,連空氣都渾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氣,不知怎地,感到腦海中突如其來的劇痛。
像是有什麼人從沉眠中醒來,在陡然蔓延的疼痛裡,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數年,早已習慣這種壓抑的氣息,可謝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瀟灑肆意,本應屬於澄澈明空,此地卻是泥濘的暗沼,隻會讓她心生厭煩。
裴渡不願把她往沼澤裡拉。
在裴風南的注視下,一隻手握住他掌心。
謝小姐沒說話,體溫透過手指靜靜傳來,溫溫柔柔,卻能將一切汙穢掃蕩殆盡。
沉悶沼澤裡,忽然襲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風。
裴渡手上用力,生澀將她回握,忍下逐漸滋生的劇痛,抬眸對上裴風南黝黑的眼睛。
“多謝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為我耗費的財力,在下定會數倍賠償。”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拒絕。
謝鏡辭嘴角上揚。
“抱歉啊,前輩。”
她說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飾,帶了有恃無恐的輕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您應該不會為難我們這些小輩吧?”
裴風南沒料到裴渡會拒絕。
那孩子向來溫溫和和,看不出有什麼脾氣。
質詢的話還沒出口,便被驟然打斷,謝疏嘿嘿笑:“當然不會啊!像裴兄這種前輩,心胸定是寬闊得很,哪會和小孩子鬧別扭。”
裴風南太陽穴砰砰地跳。
雲朝顏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二位在此逗留這麼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嗎?因為二公子的緣故,在秘境裡遇險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為二公子的緣故。
裴風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
“那就太好了。”
謝鏡辭笑意更深,抬頭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這裡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裴風南眼睜睜看著他們轉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裡最鋒利的劍,絕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經不顧尊嚴拉下臉來,那人怎能忘記養育之恩,毫不猶豫地離開?
他忍住怒意,聲音極沉:“裴渡!難道你要背叛裴家,背棄這麼多年來苦修的劍意嗎!”
少年颀長的身影微微頓住。
謝鏡辭能感覺到,裴渡握緊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終於握住一根繩索,他拉著她步步遠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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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離開前廳,等遠離了喧鬧人群,謝鏡辭抬頭之際,察覺裴渡不太對勁。
他的膚色本是玉白,此時卻近乎於毫無血色,眉頭亦是微蹙,抿著唇沒說話。
她心下一緊:“不舒服嗎?”
“……頭有些疼,許是奔波疲累,不礙事。”
裴渡笑笑:“謝小姐,多謝。”
“這有什麼好謝的。”
謝鏡辭摸摸他額頭,觸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會兒吧?別把裴風南的話放在心上。”
裴家對他而言,無異於難以掙脫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於此,還要面對裴風南與白婉的冷嘲熱諷,定然不怎麼好受。
更何況看他臉色發白,身體的確不大舒服,這種時候避開旁人叨擾,獨自靜靜才是最好。
參加宴席的賓客眾多,都等著明天清晨的審判,裴府為每人都備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間。
謝鏡辭從沒來過裴府,等將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記憶中見過些許片段,一時起了興趣,循著回憶四處晃蕩。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劍閣,高高聳立,眾劍環繞,裴渡無數次在此揮劍,牆上還殘留著道道長痕。
然後是書樓,長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樹。
當初他們兩人定下婚約,裴渡就是靠著這棵樹,喝下了生平裡的第一壇酒。
她念及此處,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頭綻開薄薄小小的花蕾,偶爾有清風掃過,吹落一片淺粉花瓣,飄飄悠悠,緩緩降落。
謝鏡辭的目光尋著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墜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並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觸之處,赫然是一個從土裡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質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朧朧有了預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從更深一點的地方被拿出來,沾滿了潮湿泥土。想來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層層衝開,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腦袋。
謝鏡辭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將木盒蓋子輕輕一拉。
被小心翼翼裝在其中的,隻有一張張單薄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