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已經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碎渣,盛放於其中的血液四處散開,如同肆意綻放的殷紅花朵,殘酷且駭人。
站在角落裡的人同他年紀相差不大,不但身形是一模一樣的矮小瘦弱,眉目竟亦有九分相似,若非衣物不同,兩人對視而立,簡直像在照鏡子。
要說兩人有什麼差別,後者的模樣要更精致細膩一些,比起太子的滿臉不耐,目光安靜得有如死水。
謝鏡辭心下一動。
從進入這間房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隱約覺得眼熟。當初雲水散仙被心魔所困,為了護住秘境,一縷神識竭力脫出,在即將陷入沉眠之際,藏進了一具少年傀儡裡。
這會兒細細看去,無論太子還是角落裡的人,都與楚箏附身的傀儡極為相似。
“是是是,平民的血統配不上您。”
公公呵呵賠笑,忽而笑意一凜,往身後迅速覷上一眼:“還不快來給太子賠罪!”
於是那人從角落裡走出來,牆壁的陰影從臉上褪去,顯出毫無血色的瘦削面容。
當她開口,卻是被刻意壓低的女孩聲線:“對不起。”
看來這位真是曾經的雲水散仙。
太子的模樣偏於陰柔,五官瞧不出太多陽剛之貌,陰惻惻盯著旁人的時候,更是顯出些許女氣。
要想找到一個相貌相同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難度極大。通常而言,六分相似就已經能叫人燒高香,因此遇見楚箏,哪怕她身為女子,還是被毫不猶豫帶進了皇宮。
亂戰時期的替身,無異於王公貴族的擋箭牌,屬於一次性消耗品。
她隻需要穿著男裝,日復一日壓低嗓子,模仿出少年人的聲線,乍一看去與太子無異,便已經達到了目的。
“太子,她已向你道歉,這血,咱們還是得繼續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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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尖細的男人揮了揮手,招來不遠處一個侍衛:“周遠,再去給她放血。”
謝鏡辭眉心又是一跳。
楚箏曾經告訴過她,在為數不多的記憶裡,被她常年上香悼念之人,正是名為周遠。
如今的小女孩身量瘦小、面色慘白,哪裡禁得起這般折騰。
她面無表情,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思,倒是聞聲上前的少年侍衛愣了愣:“大總管,倘若再放血,她受得住嗎?”
男人拔高嗓門:“是她重要還是太子重要?”
於是少年來到女孩跟前。
周遠相貌清秀,眉宇之間透了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正氣,當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間一蹙:“抱歉。”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別怕,我不會用太大力氣。”
女孩靜默不語,眼看著手腕上血流如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唯有臉色越來越白,形如單薄紙片。等玉碗被逐漸填滿,楚箏身形已是不自覺一晃。
周遠小心按住她肩膀。
這邊籠罩著幽謐的靜,那邊的太子還在氣得跳腳:“糖呢!這回如果還是那麼難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場景一變,來到另一處院落。
這是個精致的小院,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臥房的木門被輕輕打開,露出楚箏蒼白的臉。
女孩一向平靜無波的面龐上,頭一回出現了類似於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裡的石桌原本空空蕩蕩,此刻卻被端端正正擺了盤點心。
太子體弱多病、身形孱弱,為了能保持與之相似的相貌,她向來被禁止大吃大喝,諸如此類的點心肉脯也很少見到。
盤子裡的東西算不上華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箏拿起其中一塊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遠是太子的貼身侍衛。
之後的記憶匆匆閃過,楚箏身為太子替身,幾乎被時時刻刻綁在後者身旁,除卻二人以外,周遠的身影同樣時常浮現在畫面之中。
用膳的時候,他抱著長劍靜靜候在桌旁;乘涼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立在涼亭外邊;輪到每月放血的時候,他便拿著小刀,每次都會對她說上一聲“抱歉”。
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交談。
而同樣地,每次取血後的第二天,當楚箏步入庭園,都能見到不知名人士送來的甜點。
有時是市面上常見的果幹,有時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軟糯的桃花糕,比起宮中極盡奢華的大魚大肉,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畫面漫無目的變幻許久,等終於停下,謝鏡辭赫然置身於一間燻香繚繞的書房。
“東邊的一個小國被攻破了。”
太子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長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奈何身形仍是瘦弱,個子也不高。
他一邊笑一邊咳:“諸國混戰的局面估計不遠了,楚幽人不傑地不靈,怕是苟活不了多久。”
一旁的周遠正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輕哼:“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周遠,倘若楚幽國破,你打算怎麼辦?”
立在黑暗裡的青年沉聲應答:“大丈夫以死報國,天經地義。”
“以死報國,多不劃算。”
少年太子發出惡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奮筆疾書、與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時候我也不會死掉,不如你跟著我,咱們帶上金銀珠寶,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楚箏沒應聲。
謝鏡辭俯身低頭,飛快看一眼她桌前擺著的紙頁,似是學堂課業,隻不過姓名一欄上並非“楚箏”,而是規整的三個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側過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紙張。
同樣寫著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夠徹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剝奪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長的權利,以及未來的無限可能。
太子把算盤打得夠滿,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敵軍攻入皇城,周遠非但沒把楚箏送去他身邊,反而豁出性命,帶她逃出生天。
這本應是毫無懸念的局,奈何毀在一念之差。
“學學學,整天都要學,煩死了。”
太子不愛念書,在書房沒待上一會兒,就開始滿心煩躁地打哈欠,最後幹脆把課業一丟:“我聽說外邊的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倒好,長這麼大,連皇城都沒出過――這哪是皇宮,跟籠子似的。”
周遠很是耐心:“太子體弱,不適合長途跋涉。”
“你們兩個都是從外邊來的。”
少年來了興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箏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鄉是哪兒的?”
“……皇城。”
她開口,嗓音已然與少年相差不大,隻是更清凌幾分:“我也沒出過皇城。”
太子露出極為嫌棄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確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觀。”
周遠溫聲笑笑:“諸國亦有與眾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如畫,關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機會,我能帶二位前去轉轉。”
楚箏本是沉默不語的。
她習慣了安靜無言,此時卻忽然抬起頭:“真的?”
青年一怔,在與她對視的瞬間彎起眉眼:“自然。在下從不會對姑娘說謊。”
太子又是一陣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聽不出其中蘊藏的意思,靜靜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嗎?”
對方還沒做出應答,畫面又是一轉。
謝鏡辭見到連綿不絕的火光,身側哀嚎陣陣,求救聲此起彼伏。
戰火連天,這是楚幽國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間裡,周圍是迎面而來的眾多侍從。他們要將她接去東宮,來一出狸貓換太子。
“陛下已然戰死,敵軍要見太子。”
其中一人冷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時候輪到姑娘回報皇室了。”
敵軍兇殘至此,一旦太子現身,將會迎來怎樣的下場,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箏是個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樣樣相符,甚至因為沒有情根,從不會感到恐懼與躊躇。這個計劃完美無缺,隻需要讓她在城門拖上一段時間,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機會,如他所說過的那樣,帶著金銀珠寶重獲新生。
她沒說話,無比乖順地向前,邁出房門時,被陽光刺得眯起雙眼。
也正是在這一剎那,身側突然襲來一道疾風。
突變來得毫無預兆,當黑衣青年殺進重圍,漫天火光裡,響起幾聲不敢置信的尖嘯。
正如謝鏡辭所想,在千鈞一發之際,周遠出現在了楚箏身側。
身為太子貼身侍衛,他動作又快又狠,長劍疾舞,擊得對手節節敗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與驚呼,周遠並不在意,將瘦小的少女扛在肩頭,迅速離開。
謝鏡辭與裴渡緊隨其後。
帶走替身,無異於與整個皇宮相抗、置太子於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宮中亦是亂作一團,青年在亂箭與火光中穿行,塞給楚箏一張信紙。
這封信,那縷神識曾對他們二人說起過。
那時殺機四伏、九死一生,她剛一打開,就因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陣顛簸,將它掉落在皇宮之中,隻不過匆匆一瞥,沒看清信上的內容。
謝鏡辭想不通。
既然進入識海之後,他們的的確確滯留在這段記憶,那按理來說,雲水散仙的心魔應該正是誕生於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須解開心結。
――可她的心結究竟是什麼?
從頭到尾,除了如今的國變,這個故事始終沒有太大起伏。
周遠出於愧疚,每月為她送上甜點;向她承諾將來的山水之遊;也在國破之際挺身而出,將她帶出皇城,得以存活。
這理應是最好的結局,就連在此之後,楚箏修成散仙、周遠身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歲,若說在整個故事裡,有誰的下場不那麼盡如人意――
謝鏡辭的胸口被轟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箏離開,前去城門面見敵軍的,必然隻剩下太子一個。
這個故事的邏輯其實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測,楚箏也許會對周遠心存感激,後者卻沒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們沒說過太多話,彼此都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以楚箏的性子,理應不可能因為幾句道歉、幾塊點心,就生出難以舒解的心魔。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麼多的記憶紛繁復雜,被她仔仔細細藏在識海深處,即便過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鮮活。
除了她和周遠,在無數變幻的場景裡,還有著另一道影子。
箭雨紛飛,周遠被刺穿小腿,悶哼一聲,踉跄摔下長階。
少女手中的信紙隨風遠去,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看清內容,目光卻認出了筆跡的主人。
“我們已經離開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