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裴渡一直都記得,她那個被噩夢所困、孤獨無依的謊話。
因此他才會在整日勞累後舍棄休眠,安靜坐在床前,見謝鏡辭皺眉,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少年人的嗓音已經褪去沙啞,清如盈盈皎月,極認真地對她說:“別怕,我抓著你的手。”
言語究竟能不能通過耳朵進入夢裡,謝鏡辭並不知曉。
然而在這片靜謐夜色中,循著他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中靶心。
砰砰直跳的心髒橫衝直撞,轉瞬之間,被揉成蜷縮著的皺巴巴一團。
那個一直困擾她的難題,不必詢問系統,便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謝鏡辭用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想,萬幸這會兒入了夜。
所以裴渡才看不見她臉上驟然湧起的紅。
第四十一章 (相公。)
待謝鏡辭第二日醒來, 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沉,乍一睜眼,甚至沒意識到這是別人的房間, 抱著被子舒舒服服滾了三個來回, 才突然心思一閃, 想起昨日種種。
這裡是裴渡的臥房。
昨天夜裡……
謝鏡辭身形僵住, 把裹在被子裡的臉呆呆往外邊探出一些。
這會兒雖是正午,冬日的陽光卻稱不上熾熱刺眼, 從窗外懶洋洋灑下來, 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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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霧團中央,床邊的書桌旁,坐著個身形筆直的少年人。
裴渡並未如往常那樣外出練劍,而是坐在木椅上,拿了書冊來讀, 許是聽見她滾來滾去的聲音,朝這邊略微側過視線。
四目相對。
又很快不約而同地雙雙移開。
該死。
謝鏡辭胡亂摸一把亂糟糟的頭發, 耳朵莫名發熱。
被裴渡看到她披頭散發, 還渾身裹著被子、像大蟲子那樣滾來滾去了。
所以他幹嘛要剛好在這種時候轉過來!
她沒說話,默默把腦袋又往被子裡縮了一些,聽見裴渡的聲音:“謝小姐……可還記得昨晚發生的事?”
不記得!當然不記得!她絕對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還悄悄握她的手!
謝鏡辭趕緊搖頭,搖完又覺得這樣的反應過於激烈, 於是眉頭一皺,佯裝成剛醒酒時睡眼惺忪的模樣:“昨天我們說好了一起去放河燈,然後……”
她說著一頓,很是驚惶地睜大眼睛:“等等!你怎麼會在我的房――這是什麼地方?”
因為映著日光, 裴渡臉上陡然湧起的薄紅顯得無處可藏。
“這是我臥房。我們昨夜並未發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見過這種事情,顯然有些無措:“謝小姐做了噩夢, 不敢獨自入眠,便在此處歇下。”
說到這裡,裴渡加重語氣:“我一直在書桌旁……真的。”
那聲“真的”說得綿軟無力,像是他自己也覺得心虛,謝鏡辭順著光看去,能瞥見他攥緊袖口的手指。
對了。這人好像,有點喜歡她。
謝鏡辭說不上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想法,隻覺得哪怕僅僅同他共處一室,渾身都能生出若有若無的熱。
她不懂裴渡為何要把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會對自己上心的緣由。
他們之間的接觸寥寥無幾,除了學宮裡的比試,就隻有幾次秘境探險時的短暫會面。
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難道僅憑幾次你來我往的打鬥,就能對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還不如和他的湛淵劍成婚。
想不明白。
不過――
之前在由夢魘編織的夢境裡,裴渡一眼便認出她小時候的模樣……莫非他們兒時曾經見過?
謝鏡辭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氣,背後發涼。
聽說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養之前,隻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根據眾多話本子的經典套路,這種從小孤苦無依的小孩總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靨如花,要麼替他療傷,要麼給他一些點心充飢,要麼在他被嘲笑欺凌時出手相助,隻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難忘的光。
好浪漫,好溫柔。
可謝鏡辭她是那樣的人嗎。
小世界裡的諸多歷練,教給了她一個道理:隻有黨才會精準扶貧。
身為整個雲京有名的戰鬥狂,謝鏡辭雖然也有過路見不平的時候,但往往由於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場架打完,無論是被救的可憐人,還是施加暴行的惡棍,都能被嚇到動彈不得。
至於贈送點心、耐心療傷這種事情……
啊,好累,好費事。
要是給每個遇見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傷口,那她就不應該叫謝鏡辭,而叫謝謝女菩薩。
謝鏡辭自認沒那麼善良,更別提她中二爆棚脾氣爆炸、一整個“上天入地我最無敵”的小時候,可無論原因如何,裴渡待她,總歸是與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謝鏡辭不知道。
按理來說,她對裴渡所知甚少,不應當對他生出多麼旖旎的心思,可無論是當年答應婚約,還是毫不猶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細細思索……
似乎總藏著幾分貓膩。
裴渡見她愣著沒說話,以為酒勁未散,低聲道:“謝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湯?”
醒酒湯,一種以毒攻毒、用苦味強行拉回理智的兇器。
謝鏡辭立馬搖頭:“我們當真沒做什麼?”
他應得毫不猶豫,眼底是隱隱的、慶幸一般的笑:“嗯。謝小姐昨夜裡,可還做了噩夢?”
“……不記得了。”
謝鏡辭想起他那聲呢喃似的低語,又覺心頭一動,嗓音被悶在被褥裡頭:“謝謝你。”
謝府之內還有其他人,要是有誰心血來潮,突然上門拜訪裴渡,見她躺在床上,恐怕兩人跳進護城河也洗不清。
謝鏡辭給自己匆匆用了個除塵訣,比起道別離開,更像是心懷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轉身離開,房門被輕輕關上,發出的吱呀聲響如同曖昧不明的笑。
沒有她的身影,臥房便陡然安靜下來。
裴渡沒有動作,仍保持著筆直坐在書桌前的姿勢,隔了好一會兒,才長睫微垂,自唇邊勾出淺淺的笑。
昨夜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驚訝於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滿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這裡,手裡雖然捧了書冊,腦子裡想的,卻滿滿盡是謝小姐醒來後的反應。
醉酒後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後的刻意疏離,甚至於被他佔了便宜、留在這間房屋後的羞惱憤怒。
萬幸她什麼都不記得,省去了他胡編亂造的麻煩。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動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晝之下,宛如筆挺瘦削的長劍,自帶凜然風骨,眉目如畫,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鋪。
謝鏡辭臨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齊齊鋪在床上,他掀開厚厚的玉蠶被,嗅到似有若無的清香。
床單上殘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皺,讓他想起謝小姐抱著被子翻滾的模樣,如同中了焚心的蠱毒,少年無言伸手,觸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餘溫,很淡,卻燙得他指尖微顫。
修長白皙的右手緩緩向上,撫過絲絲褶皺,來到略有凹陷的枕頭。
裴渡一面觸碰,一面唾棄自己的無恥,倏而瞳色漸濃,溢出自嘲般的淺笑。
他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這麼瘋了。
被日光拉長的影子緩緩躬身。
無比卑劣地,他將臉埋進枕頭。
*
歸元仙府開啟之日很快來臨。
從千燈會以後,系統沒再發出什麼任務,裴渡同樣拘謹守禮,未曾與她有過親昵接觸。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謝鏡辭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級。
她識海受損,聽藺缺所言,是被破壞了一小片,導致修為退化幾個小階。
歸元仙府中的秘寶雖被瓜分殆盡,但聽聞仙府之主精通奇門詭術,於秘境內設下不少陣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難纏。
因為實力不濟而死在陣法裡,聽上去著實算不上多麼光榮的事跡。
玄武境裡幻境眾多,主要用於磨練神識與身法,恰好與她神識受損的情況極為相貼。
謝鏡辭堪比二十一世紀網癮少年,幻境一開,誰都不愛,眼裡隻剩下心愛的鬼哭刀,面對浩浩蕩蕩襲來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亂殺。
連莫霄陽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為,像我那樣的修煉方式就已經夠可以了。”
御劍前往歸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搖頭嘖嘖:“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謝小姐真乃我輩楷模,砍魔獸跟切菜似的,吃飯睡覺全忘了。”
玄武境裡的幻境多種多樣,有面對魔物狂潮的抗壓戰,也有和大能單打獨鬥的高端局。
謝鏡辭自然也有吃虧的時候,等後來的對手越來越強、難度越來越大,面對鋪天蓋地的突襲,她壓根無處可躲。
可她像是絲毫不怕疼,即便被傷得口吐鮮血、遍體鱗傷,居然還能不松開握刀的手,衝上前繼續拼個你死我活。
用謝鏡辭本人的話來說,是:“連幻境都挺不過去,以後真正遇上了該怎麼辦?――而且你不覺得很刺激嗎!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那種極限反殺的感覺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們快看!”
身為體修,孟小汀沒有劍或刀用來支撐飛行,也不可能憑空飛來飛去,這會兒站在謝鏡辭身後,聲音被狂風打散:“歸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靈氣匯集,自然會吸引來一眾渴望進階的修士。
歸元仙府位於駁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將開啟,飛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層浪花,隱有光華四濺,暈開月色一般空蒙的靈氣。
謝鏡辭目光淡淡,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認出其中幾個頗為熟悉的面孔。
雲京城裡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門子弟,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龍逍,還有裴家的裴明川與裴鈺。
兩個手下敗將。
她不露聲色,視線悠然一晃,落在裴鈺腰間。
自裴渡身受重創、跌落懸崖,手中湛淵劍因他筋骨盡斷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鈺拾起,試圖馴化為自己的所有物。
長劍尚未出鞘,就已散發出冰雪般冷冽的劍意。可惜他的馴化似乎並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漸靠近的氣息,湛淵猛然一震,發出低弱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