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從沒見她傷心過。
哪怕在很多時候,她都是最應該傷心的那一個,孟小汀卻從來都咧了嘴一笑而過。
“要是覺得難過……可以跟我說。”
謝鏡辭隻會殺人,不會安慰人,話音出口,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生硬笨拙。
原本還在滿嘴跑馬的小姑娘怔然愣住。
“不想笑的話,也沒關系。”
她總覺得別扭,話語卻不受控制地從腦子裡淌出來,途經僵硬的舌尖,悠然一繞,散在周遭陡然靜下來的空氣裡:“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所以沒關系的。”
孟小汀沒有說話,也沒再繼續笑。
絲毫不出意料,她把氣氛搞砸了。
除了在鬼域裡安慰裴渡,謝鏡辭從沒對誰說過這樣的話,尤其對方還是認識了好幾年、向來嘻嘻哈哈的朋友。
……這種話聽起來果然又怪又矯情,孟小汀境遇本來就糟糕,這會兒被直白戳穿,或許隻會覺得尷尬。
謝鏡辭心裡別扭,低著頭沒看對方表情,在鋪天蓋地的靜默裡,倏地就泄了氣:“我是不是,挺不會說話的?”
之前聽見小廝們的議論,也說她跟“平易近人”遠遠挨不著邊,充其量是個冷冰冰的拔刀狂。想來她的確性格糟糕,不討人喜歡,就連安慰人,也往往踩不到點上。
謝鏡辭苦惱地撓撓腦袋。
“……那我就不笑啦。”
脆生生的嗓音好似銀鈴鐺鐺,落在無精打採的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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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恍然抬眼,正對上孟小汀圓潤的杏眸。
其實她還是在笑,葡萄一樣的眼底噙了微弱的薄光,笑意像是淺淺的海潮,一簇簇撫過海灘,又慢悠悠往下回旋。
這是與她平日裡完全不同的笑,極輕極淡,帶著縱容般的溫柔。
謝鏡辭看見她兀地抬起右手。
不知是來源於桃花水的香氣,還是院子裡綿延如錦繡的花叢,當孟小汀的手掌落在她頭頂,引來不絕如縷的清幽甜香。
“誰說你不會講話?”
孟小汀最愛揉她腦袋,力道不大,手心像撸貓似的輕輕一旋,惹得謝鏡辭微微眯眼:“你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得多。”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裡沒了笑。
謝鏡辭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揉得腦袋一晃,又聽她繼續道:“其實有時我會覺得,你同我娘有些相像。”
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動提起她娘親。
平白無故撿了個女兒,謝鏡辭很認真地思考須臾,自己究竟是從哪裡散發出了母性光輝,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與她對視。
“我娘不懂很多東西,就像孟良澤若說的那樣,她應該曾被束縛在同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許久,後來和我生活在雲京城郊外的小村子裡,雖然熟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還是會鬧出不少笑話。”
孟小汀眼底溢了淺淺的笑,用和謝鏡辭同樣的動作,撐著腮幫側過臉,定定與她四目相對。
“人際關系也是如此。她幾乎不懂得如何與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家都像和外界隔絕了一樣。”
她說著垂了眼,語氣漸漸生出幾分柔和與空茫:“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竭盡所能地對我好,逗我發笑――那時我問她,她為什麼總是笑,好像從來都不會哭。娘親告訴我,倘若見到她掉眼淚,我也會跟著難過,她不想讓我難過。”
其實江清意這輩子過得很窩囊。
膽小怕事、一貧如洗,對許許多多的事情一竅不通,因為不敢與外人交談,把自己封閉在那間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為一個母親,在唯一的女兒面前,她卻總是在笑。
於是漸漸地,在來到雲京城後,孟小汀也開始學著她的模樣微笑,隻不過笑容的意義,終究與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為自己的難過,而令旁人感到困擾。
不能在受到欺負時露怯,否則會迎來更為不加節制的針對。
也不能在孟良澤的無視與厭煩裡感到傷心,因為她寄人籬下,身份尷尬,沒有為此而不開心的資格。
她連資格都不剩下。
可憐江清意強顏歡笑了那麼多年,始終沒能遇到一個人告訴她,如果難過,不笑也沒關系。
孟小汀垂眼望著杯裡的桃花水,瞳仁薄光暗湧。
而她何其幸運,能聽見有人親口對她說,我會和你在一起。
“所以呢,你和我娘很像啦。”
她說著雙眼一彎,右手又用力揉了揉,嗓音清脆:“――都笨笨的,總要我在旁邊照顧,好累呀。”
謝鏡辭的眼睛倏然變得滾圓,引得她止不住又開始發笑。
“你又逗我。”
放在頭頂的手掌終於被孟小汀挪開,謝鏡辭摸了摸被觸碰過的位置,感覺到一股暖熱。
氣氛因為孟小汀的笑聲緩和不少,她習慣性戳戳小姑娘略有些嬰兒肥的臉:“等明日我爹娘回來,咱們就去孤雲山――那些戴著面具的人都是失蹤多年才突然現身,你娘說不定也同他們一樣,仍被困在那座山裡。”
她話音落下之際,在被靈力渾然包裹的庭院中,忽然襲來一陣冷冽微風。
這道風若即若離,淺淡得恍如無物,其間蘊藏的寒意卻深入骨髓,讓謝鏡辭不由戰慄。
伴隨著冷風而來的,還有一聲嘆息般的笑。
謝府不盛奢華之風,不似其它大族,聘請元嬰修士在府邸布下重重防衛――
畢竟在繁盛一時的雲京城裡,於當今劍尊的震懾下,幾乎無人敢在此造次。
然而今日謝疏與雲朝顏並不在家中,孟小汀的客房又位於偏僻角落,無人前來。
一切異變隻在瞬間。
這出突襲來得毫無預兆,謝鏡辭手中沒有備刀,要去儲物袋中搜尋,定然來不及抵抗,隻能堪堪動用靈力,勉強接下第一擊。
趁虛而入的邪氣好似刀鋒,帶著疼痛層層滲進骨髓裡,而身側疾風再度凝結,顯然又將襲來第二次攻擊。謝鏡辭凝神咬牙,指尖觸碰到儲物袋的剎那,一束金光恍如細密絲線,陡然闖入視野之中。
――孟小汀身為體修,對防御最為在行,不過一個晃神的功夫,便已護至她身前,右手迅速掐訣。
突然闖入的邪息勢不可擋,有如劈頭蓋臉砸落的疾風驟雨,與她周身金光相撞,發出嗡然沉緩的鍾磬之音。
在一簇梅樹之間,謝鏡辭見到那團曾懸在殷宿頭頂的黑氣。
它這回沒把力量分給手下眾人,獨自凝結於一團,好似吞吐所有光線的黑洞,層層黑霧像極旋轉蕩開的漩渦,在日光下伸展蔓延。
邪氣聚了力,修為斷然不是孟小汀能夠比擬。
籠罩於身的金光很快道道皲裂,她強撐不下,驟然咳出一口鮮血,被黑團擊中前胸。
謝鏡辭眼疾手快,迅速將她接住。
“殷宿那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滿腦子要報仇,全然忘了此番前來雲京的目的。”
那團邪氣居然開口說了話。
它的聲線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後喑啞不堪的機器,加之語氣不善,止不住發出破風箱一樣的雜音,讓謝鏡辭頗為不悅地皺了眉。
他們真正的目的。
她心口轟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們就不由分說帶走了孟小汀的娘親。
殷宿帶著一眾面具人,將他們困在幻境裡,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親自找上門來,特意襲擊她們二人――
自後背生出的劇痛不斷蠶食神智,謝鏡辭再度聽見從邪氣裡溢出的笑。
幽冷、緩慢,輕而易舉就能叫人頭皮發麻。
她必須拔刀,意識卻越來越沉,在逐漸模糊的視線裡,望見自四面八方而來、狀若藤蔓的黑霧。
在黑霧之中,被緩緩吞沒的……是孟小汀。
它要帶走她。
就像多年前,帶走江清意那樣。
“這丫頭我就帶走了。”
邪氣低低地笑,音量很弱,每個字都化作尖針,生生刺進耳膜裡:“至於你……不用擔心,沒過多久,謝小姐那兩位朋友便會前去地下陪你。”
“永別了。”
喑啞的笑侵襲所有感官。
在所剩無幾的意識裡,謝鏡辭見到像蛛網那樣散開的黑氣,黑影濃鬱得有如實體,饒是陽光也被頃刻掩去行跡,殺意彌散,盡數奔湧而來。
一瞬的凝滯與死寂。
――旋即陡然而至的,竟是一道清冽白光。
謝鏡辭咬破下唇,強迫自己不至於昏昏睡去,在溢開的淡淡血腥氣裡,望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四周盡是迷蒙黑霧,不聲不響地裹緊整個院落,那道身形高挑瘦削,攜了瑩白如玉的一瞬亮光,朝她靠近時,好似猝然出鞘的刀刃,盡碎暗潮。
一個名字衝破混亂不堪的意識,竄在她心口上。
此刻的裴渡盡數褪去平日溫馴,踏風而來,白衫翻飛,周身是數道無法抑制的殺氣。
他像是動了怒,黑眸中笑意消卻,空留一片森然冷厲,手中長劍嗡鳴不止,破開吞吐不定的暗芒。
謝鏡辭嗅到越來越近的樹香。
待她頹然倒下,栽進一團僵硬的溫熱。
“裴渡。”
邪氣不間斷地啃噬神經,她困得厲害,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告訴他:“孟小汀……”
有什麼東西懸在半空,經過片刻遲疑,籠上她後頸散落的黑發。
他嗓音很沉,開口說話的時候,整個胸腔都在微微震動:“嗯。”
“天生劍骨。”
那邊的邪氣竟是桀桀怪笑,並未即刻發起進攻:“我找尋這種體質已久,居然在這兒撞上……有趣,有趣。”
它說著一頓,似是細細將裴渡端詳半晌,繼續慢聲道:“小子,你於我有益,不如與我做個交易――我大發慈悲留你一命,等殺了這丫頭和另一個劍修,你便隨我回去,做我臣屬如何?”
聽聞後半段言語,裴渡眼底殺意更甚。
“先別急著拒絕,看見那些為我任勞任怨的修士了嗎?”
它料到他的反應,並未生出惱怒,而是輕聲笑笑:“我給予他們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一切隨心的世界――在那裡,所有心願都能成真,無論仇家、劍尊法聖還是形形色色的女人,皆會毫無怨言匍匐在你腳下,你難道不想要?”
它所言的“全新世界”,應該便是夢境。
凌亂的線索漸漸匯集。
邪氣為走投無路的修士們精心編織心想事成的幻夢,換取後者全身心的絕對臣服。
所以他們才會身形孱弱、許久未曾修煉,幾乎在世間消匿所有行蹤,不知去往何處。
在這麼多年來,殷宿等人一直都沉溺於虛妄之中,至於現實如何,早就不去多做在意。
實在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