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不發出任何聲響,僅僅站在他身旁,都能讓謝鏡辭沒由來地心跳加速。
裴渡的呼吸撓得她脖子有點痒。
他似乎在調整氣息,隔了好一會兒,才在一片寂靜裡悶聲開口:“謝小姐……對不起。”
謝鏡辭一怔。
按照當下的局面來看,主導一切的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也是她,千錯萬錯,都怪不到裴渡身上。
她想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順口問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
他說著頓了須臾,似是覺得有些羞恥,聲量漸低,幾乎快變成微不可聞的氣音:“我不應該在夢裡……對你做這種事情。”
什麼呀。
謝鏡辭被他說得有點臉紅,直到這時才意識過來,裴渡並不知道兩人的夢境已然相融。
在他的認知裡,謝鏡辭不過是場虛幻縹緲的夢中幻景,而導致了眼前這一切的,盡是來源於他心底的潛意識。
謝鏡辭突然有種莫名的錯覺,仿佛她成了個欺騙小白花感情、到頭來還裝得賊無辜的驚天渣男。
好在她的良心還沒徹底黑透,眼見裴渡當真生了愧疚與自責,心口一軟,出言低聲安慰:“沒關系,這裡隻是一場夢。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知道。”
裴渡脫了力,仍是軟綿綿伏在她身上,聞言一默,遲疑地出聲:“……真的?”
謝鏡辭趕忙點頭:“真的!”
――所以她絕對是個徹徹底底的假象,真實的謝鏡辭從頭到尾都沒輕薄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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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跟前的裴渡似乎低低笑了一聲。
她還在為自己的小聰明點贊,後腰突然籠上一道熱氣。
少年人的雙手泛著暖意,極輕極柔地,一點點觸上她身體。
他的動作笨拙至極,有時碰到腰間軟肉,甚至會渾身僵硬,倉促地把手挪到另一處地方。
“讓我抱一抱。”
裴渡的嗓音全都融化在她頸窩裡:“……一會兒就好。”
謝鏡辭身子僵著,一動不動。
他被噩夢嚇了一跳,如今向她這個夢中唯一的正常人尋求安慰,應該算是合乎情理的舉動……吧?
“謝小姐。”
他的手指和尾音都在抖:“身上的傷很痛。”
謝鏡辭的臉再度很沒出息地開始發熱。
她心裡一團亂麻,嘴上不忘安慰:“回去給你擦藥。”
“……我總是一個人,他們都不要我。”
謝鏡辭隻想找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一隻蜷縮的蝦。
“好啦。”
她梗著脖子說:“我這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他們不要,我要你就是。”
這場夢實在太安靜了。
魔物的嚎哭與叫囂都不見蹤影,隻剩下夕陽極盡曖昧的血紅,與源源不斷湧來的熱。
裴渡又從喉嚨裡溢出一聲笑音,埋在她頸間的腦袋稍稍用力,往前不甚熟練地一蹭。
謝鏡辭聽見他用耳語般的音量,喃喃對她說:“謝小姐最好了。”
第三十一章 (開始你的表演。)
謝鏡辭勉強穩住心神, 認真整理了一下這場夢裡的前因後果。
他們所在的地域正是鬼冢,按照裴渡身後堆積如山的屍體來看,他已經持續廝殺許久。
就像本應發生的既定劇情那樣。
謝鏡辭重傷昏迷、久久未醒, 當他被裴家掃地出門, 墜落深淵, 願意陪在裴渡身旁的, 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哪怕一個人。
系統曾告訴她,倘若彼時她未現身, 在遭受那一男一女的圍擊與折辱後, 裴渡會於瀕死之際尋得一把斷刃,用殘破不堪的左手實現反殺。
受身份所限,他不得招搖過市,隻能先行居於鬼冢,硬生生用血肉之軀, 在漫天遍野的魔物中搏出一條血路。
無法感知靈力,那就汲取鬼冢裡層出不窮的魔氣;有無數人對他心存殺意, 那就在他們動手之前, 先行拔劍。
他退無可退,隻能在無止境的殺戮中尋得一線生機,後來魔氣入體、損傷心智,行事作風就更加隨心所欲, 最終甚至闖入修真界諸城,親手報了仇。
如果她沒來,在那時的鬼冢裡……裴渡就是這樣熬過一天又一天的吧。
所以他才會脫口而出“謝小姐最好了”。
在此之前,謝鏡辭從沒想過, 像裴渡這樣光風霽月、行若竹柏之人,竟會靜靜倚在某人肩頭, 壓著聲音……撒嬌。
在她的印象裡,他向來都立得筆直,肅肅如松下風。面上雖時常掛了笑,眼底卻始終充斥著凜然劍氣,學宮裡的姑娘們所言不虛,一朵遙遙不可攀的高嶺之花。
……原來高嶺之花也會折腰。
謝鏡辭自認沒心沒肺,乍一聽見他那幾句被壓抑極了的話,還是情不自禁心口發澀。
她知曉裴渡受噩夢所困,如今想找人傾訴,也算不上什麼怪事,於是順著對方的意思安慰:“在夢境之外,我――謝鏡辭不是特意去尋你了嗎?糟心的事兒總會過去,一定沒事的。”
裴渡靠在她肩頭,發出綿軟和緩的呼吸。
他在夢裡殺伐多日,許久未曾像這樣靜下來休息過,連喉音都浸著愜意的笑:“嗯。”
在亙古不變的殘陽暮色裡,他的餘音輕輕柔柔掠過謝鏡辭耳邊,也恰是這一剎那,她忽然察覺眼前一晃。
所見之處血光褪去,那股縈繞在半空裡的腥氣同樣不見了蹤影,當謝鏡辭甫一眨眼,被突如其來的燭光刺得皺了皺眉。
夢中場景頃刻變幻,上一刻兩人還在死氣森森的鬼冢,這會兒竟置身於一間典雅秀美的房屋。
準確來說,是各處都裝飾著紅綢和喜字的……婚房。
至於他們的衣著,竟也在不知何時全然變了樣,刺繡精細的喜服映了濃鬱緋紅,當她抬眼,能見到被襯得面如冠玉的少年面龐。
謝鏡辭:裂開。
在進入裴渡的夢境之前,藺缺曾告訴她,如今他體內邪氣全無,之所以仍被困於夢中,是因為識海裡的術法沒被解除。隻要助其勘破夢境,就十有八九能成功出來。
那時的謝鏡辭很敏銳地嗅到不對勁:“十有八九?”
“因為你神識離體,自己也會做夢嘛。”
藺缺笑得毫不在意:“如果執念太強,很可能會帶著二位一同進入謝小姐的夢境。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就算發生了也不必擔心,畢竟不是什麼邪術密法,隻需靜靜等候醒來便是。”
所以。
眼前這紅得跟胸前領巾一樣的場景,毫無疑問是她的夢。
――不不不,她怎麼可能夢見大婚?!新郎是哪個不長眼睛的白痴,能打得過她嗎?!
謝鏡辭心下狂嘯、瞳孔地震,跟前的裴渡亦是神色微怔,從她肩頭離開,站直身子。
婚房大門未閉,自縫隙中湧入一道瑟瑟冷風。
以及一聲脆生生的女音:“小姐、姑爺,我替二位把門關上。”
謝鏡辭循聲望去,在門外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小丫鬟。
“小姐”她不陌生。
可這姑爺――
謝鏡辭睜圓雙眼,抬頭與裴渡匆匆對視,在極為短暫的沉默後,兩人又同時把目光移開。
裴渡不愧呆頭呆腦,一副被雷劈過的模樣,仿佛仍遊離在狀況外,猝然出了聲:“姑……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門外的小丫鬟一愣,從縫隙裡探出一雙黑葡萄樣的圓眼睛。
“姑爺可是喝多了?”
她一偏頭,語氣再自然不過:“今日是二位大婚的日子啊。”
身旁的裴渡顯而易見地氣息驟亂,飛快垂眸看謝鏡辭一眼,眸底似有倉皇與歉疚,半張了口,欲言又止。
……可他為什麼會覺得歉疚?
謝鏡辭心頭一動。
是了,在裴渡的認知裡,無論是之前鬼冢裡的咬上腺體,還是如今這該死的婚房,全都來源於他自己的夢境。
至於他眼前的謝鏡辭,從頭到尾隻是夢裡的幻象之一。
也就是說,她絕對不能擺出滿臉狀況外的懵逼樣,身為夢裡的工具人,謝鏡辭得跟著走劇情。
感謝一個個小世界傳授的表演法則,她很快擺好了自己在這出戲裡的定位,溫聲笑笑:“這麼重要的事兒也能忘記嗎……相公。”
啊啊啊可惡!她人生裡的第一句“相公”,居然就這樣叫給裴渡聽了!
雖然念起來還挺順口的。
但這不是重點!
之前被她咬上後頸時,裴渡的整個身子都在發燙,好不容易等紅潮漸漸褪去,這會兒聽見她聲音,又迅速紅了耳朵。
“謝小姐,我――”
他見二人離得近,竟是惶恐遭受輕薄一般,匆忙後退一步,支吾半晌再開口時,嗓音已有些啞:“我們怎會成……成婚?”
這人就如此不願同她結為道侶麼?
謝鏡辭哪會知曉夢裡的劇情,隻覺心裡莫名煩躁,抬眉瞥向門外的小丫鬟,聲調發冷:“你跟他說說,我們兩人怎會成婚。”
小姑娘正色:“小姐在學宮對姑爺一見鍾情,繼而開始死纏爛打。姑爺一心向道,多次拒絕,後來被小姐生生囚於謝府,待了整整兩年。”
謝鏡辭眼角一抽。
――這果然是霸道女總裁與反抗無門金絲雀的狗血戲碼!什麼“執念太強滋生幻夢”,她絕不可能生出同裴渡成婚的執念,一切都是人設的錯!
還有這個小丫鬟!在僱主面前直接用出“死纏爛打”這種詞,你的語文是跟莫霄陽一塊學的嗎!會被立馬辭退的知不知道!
裴渡脊背一震,血一樣的紅潮自耳朵蔓延至整張臉上。
――他、他在夢裡居然向往此種情節,還把謝小姐塑造成了個強取豪奪的惡棍……他有罪,他真不是個東西,他怎麼能做這種折辱小姐的夢!
小丫鬟還在繼續說:“後來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五十八次夜逃、六十三次自盡未果,姑爺終於被水滴石穿、鐵杵磨成針,答應與小姐在一起――可喜可賀,祝二位萬年好合!”
裴渡已經成了根筆直立著,一動不動的木頭。
“聽見了嗎?”
謝鏡辭被他窘迫至極的模樣逗得笑出聲,一時玩心大起,揮退門外小丫鬟,仗著自己夢中人的身份,朝他靠近一步:“相――公。”
她語調不重,甚至有些微微發飄,尾音裡藏了惡作劇似的笑,最是叫人難以招架。
話音落下的瞬間,眼前的少年果然渾身僵住,又往後退開一步。
他態度看似堅決,空氣裡卻驟然彌漫開醇香的樹木氣息。
Omega在引誘Alpha時,散發出的濃鬱信息素。
謝鏡辭覺得……自己身體有點熱。
連帶著看裴渡那張臉,居然也變得格外順眼起來,莫名有那麼點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