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竭力睜開雙眼,被窗外的陽光刺得皺了眉,視線尚未變得清晰,就聽見謝疏低低道了聲:“小渡。”
有什麼東西被謝前輩小心翼翼塞進他手上。
毛絨絨,軟綿綿,殘留的餘溫流連於掌心,裴渡下意識一握。
“這是鏡辭送來的小物。”
謝疏道:“她說你若是疼得厲害,盡管抓著它便是。她與霄陽不便進屋,就由它代替他們兩人陪著你。”
被指尖刺入的手心隱隱生痛,當觸碰到那團綿軟絨毛時,柔軟的觸感仿佛能浸入每一條血脈,宛如清溪,濯洗所有沉積的痛楚、孤獨與暴戾。
裴渡垂眸,聽見自己心髒猛然跳動的聲音。
在他手中,正握著一個毛茸茸的玩具。
一隻呆呆傻傻的白鵝,正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瞧。
在白鵝頭頂,還用白紙貼著一頁大字:[等你一起逛雲京。]
大呆鵝。
其實裴渡早就習慣了。
習慣寄人籬下,一個人忍受孤獨,習慣自卑地仰望,也習慣獨自捱過所有苦痛,不發出任何聲音。
但當此時此刻,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與荊棘裡,觸碰到這份從未有過的溫柔,裴渡還是沒由來地眼眶發熱。
這是他傾慕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在他最為落魄與不堪的時候……謝小姐願意陪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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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鬼冢血霧漫天、殺伐四起,也獨獨隻有她一步步靠近,來到他身旁。
因為遇見她,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修長的手指落於玩偶之上,少年靜默無聲,任由碎發低垂,撫過蒼白側臉。
他眼眶沁了桃花般的薄紅,周身幾乎被痛楚撕裂,卻自眼底隱現的水霧中,溢出一抹笑。
能喜歡謝小姐,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九章 (謝鏡辭,你他○。)
補脈步驟繁瑣冗雜, 謝鏡辭與莫霄陽在外邊等得無所事事,幹脆坐在一旁的涼亭裡,在前者鼓動之下, 和雲朝顏一同玩起了飛行棋。
這盤飛行棋純粹由謝鏡辭手工自制, 雖然做得簡陋粗糙, 但還是成功吸引了莫霄陽的滿心興趣。
他身為鬼域土著, 充其量隻聽說過圍棋象棋五子棋,哪曾知曉像這樣清新脫俗的遊戲, 一時間玩得不亦樂乎, 喜上眉梢。
雲朝顏亦是頗感新奇,女魔頭在棋盤上依舊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頭,硬生生把飛行棋玩出了決鬥廝殺的風採,殺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等謝疏推門而出,已是三個時辰之後。
“補完了?”
謝鏡辭剛剛吃掉了莫霄陽的一枚棋子, 送它原地回家,聽見木門被推開的吱呀響, 在後者扭曲成痛苦面具的注視下抬起腦袋。
謝疏點頭, 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切順利。他睡著了,你們小點聲。”
雲朝顏雖然戀戰,但好歹是個德高望重的前輩, 聞言停了手頭動作,淡聲問道:“我們能進去看看他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鏡辭總覺得她爹瞥了她一下。
結果自然是毫無阻礙地進了屋。
裴渡的臥房素雅幹淨,內裡燃有定神舒心用的安魂香, 香氣與白煙絲絲嫋嫋,被暖融融的陽光一照, 便生出些許夢境般的朦朧感。
透著白蒙蒙的光暈看去,能見到平躺在床鋪上的人影。
謝鏡辭終於明白,她爹為何會向她投出那道不明不白的視線了。
裴渡五官本就生得俊美雋秀,這會兒安安靜靜閉著雙眼,面色雖是蒼白,卻被日影襯出柔和溫潤、如玉質般的暖意。
薄汗未褪,凝在額前,墨發好似散開的絲綢,傾瀉在枕邊與床笫之間。
他胸口處的被褥下像是放著某樣東西,突起圓鼓鼓的一團。
謝鏡辭隱隱猜出那是什麼。
她心裡藏不住事,見狀伸出手去輕輕一掀,被褥被撩起時灌進一股突如其來的冷氣,惹得裴渡長睫微顫。
在他懷裡,緊緊抱著個長脖子的白鵝玩偶。
俊雅少年,芝蘭玉樹,與這種樸素且尋常的玩具絲毫沾不上邊,但裴渡極為用力,將它攥在手中時,骨節生生發白。
這明明是再幼稚不過的景象,謝鏡辭卻心口一動。
“補脈對體力消耗巨大,今日便讓他好生歇息吧。”
謝疏傳音入密道:“至於你們逛雲京的計劃,推遲到明日便是。”
“逛雲京?我可聽說,近日的雲京城裡不怎麼太平。”
一旁的藺缺收好銀針,自嘴角勾出一個懶散的笑:“各位小友離開謝府,記得多加防備。”
謝鏡辭昏睡了一年,剛醒便馬不停蹄去了鬼域,對這段時間雲京城裡的事兒一概不知。
雲京歷來戒備森嚴,加上修為高超的大能眾多,鮮少有人敢在此地放肆。風平浪靜這麼多年,她還是頭一回在這裡聽見“不太平”三個字,當即起了好奇心:“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大事,你莫要聽他大驚小怪。”
謝疏應得很快:“在雲京城裡,接二連三有人毫無緣由陷入昏睡。監察司雖然已經著手開始調查,但似乎沒查出什麼貓膩。”
監察司,即雲京城中的治安機構。
雲京這地方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監察司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白飯,大多數時候忙活的,都是鄰裡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
對付慣了小蟲子,此時突然遇上一隻兇相畢露的老虎,難免會有不適應。
“我對此事有些興趣,特意問過與之相關的消息。”
藺缺笑了笑:“最有意思的一點是,那些人無緣無故暈倒後,竟像是做了恐怖至極的噩夢,即便昏睡不醒,面上還是會露出驚懼之色,更有甚者,在沉眠時掉了眼淚。”
莫霄陽聽得入神,低低“哇”了一聲:“出事的人有很多嗎?”
“不算太多,零星十多個,都是修為薄弱的煉氣築基,彼此間從未有過接觸。”
藺缺聳肩:“不過嘛,好端端的人走在街上,冷不丁就昏睡在地,這事兒實在蹊蹺,一傳十十傳百,已經鬧得不少人不敢出門。”
謝鏡辭摸摸下巴:“是中毒嗎?”
“不像。”
眉目舒朗的醫者淺笑搖頭:“我此次來謝府之前,曾拜訪過一名昏睡者,在他全身上下並未發覺毒素的痕跡……依我看來,應該是識海裡出了貓膩。”
他說著一頓,眉間微蹙,露出稍顯苦惱的神色:“隻可惜在下學識淺陋,這樣的情況聞所未聞,看不出那究竟是何秘術。”
秘術。
既是術法,就必定有人在幕後操縱。
謝鏡辭想不通。
讓他人陷入被噩夢纏身的沉眠,除了復仇,似乎想不出還能出於什麼別的理由。但倘若真是為了報復,受害者們理應有過某種交集,又怎會從未彼此接觸過?
“謝小姐不必擔心。”
藺缺頷首笑笑:“出事的人大多修為低下,想必幕後兇手實力並不太強。以你與莫小道友的修為,很難被人侵入識海,因而不可能發生意外――無論如何,兇手都不會找到你們頭上來。”
最後那句話雖是寬慰,但謝鏡辭總有種錯覺,仿佛他說的每個字都成了一把必死flag,跟不要錢一樣往她身上插。
……不過細細一想,無論幕後之人是為復仇還是尋釁滋事,這件事的確與她關系不大,無論如何,都是八竿子打不著。
裴渡的修為得以恢復,接下來需要被放在頭一位的,是孟小汀。
日光簌簌從窗外傾灑而下,滿堂光華之間,謝鏡辭的眸底卻是晦暗如淵,不動聲色地指尖一動。
她沒有忘記系統曾說過,孟小汀會在一月之內死去。
算上她在鬼域和問道會的這段時日,距離一個月的期限……已經沒剩下多久了。
*
雲京之遊被推遲一日,莫霄陽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清早便精神百倍起了床,滿心歡喜地候在庭院間。
謝鏡辭如約來到約定地點時,正撞上他向著裴渡噓寒問暖,儼然一個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親。
“裴公子身體可有不適?近日越來越冷,你記得多穿衣多加被,補脈是大事,千萬別引來什麼後遺症――你還疼不疼?能自己走路嗎?要不要我來扶?”
這人話匣子一打開,就徹徹底底怎麼也收不住,裴渡居然沒表現出任何不耐煩,而是溫聲應答:“多謝莫道友。藺前輩技藝高超,我已――”
他話沒說完,許是聽見謝鏡辭的腳步,微抬了眸與她四目相對。
裴渡移開視線:“謝小姐。”
“我已與小汀約定好,她會在城中的琳琅坊等著我們。”
謝鏡辭並未在意他的微小動作,仰起下巴笑笑:“走吧,我帶你們去逛雲京。”
莫霄陽:“好耶!”
白日的雲京城不似夜裡燈光旖旎、華燈處處,被朗朗朝陽一照,延伸出蛛網般蜿蜒細密的街巷。
長街兩側遍布酒館茶樓、商鋪作坊,或是白牆黑瓦,或是木閣高聳,飛翹的檐角好似一隻隻展翅欲飛的鳥,被微風裡的商鋪招旗輕輕一遮,又很快探出腦袋。
放眼望去行人不絕,叫賣聲串連成錯綜長線,從街頭穿梭到巷尾,沒有間斷的時候。
這可比地處偏僻的蕪城熱鬧數倍,莫霄陽眼裡的光一直沒停過。
謝鏡辭放心不下孟小汀,自昨夜便開始思索能致使她身死的所有可能性,奈何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以孟小汀的身份與脾性,能引來何種殺身之禍。
現如今的雲京城一派祥和,如果不是天降意外,莫非她的死……會與那幾起離奇昏睡的懸案有關?
系統曾斬釘截鐵地告知過,絕不能告訴其他人有關系統與穿越的事宜,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緊緊看著孟小汀。
謝鏡辭的思緒被打斷於此。
臨近約定見面的琳琅坊,還沒見到孟小汀的影子,便有一道似曾相識的嗓音傳進耳朵:“孟小姐來這琳琅坊,就你儲物袋裡的那點靈石,能買得起嗎?”
令人厭惡的、高高在上的語氣。
謝鏡辭眉頭一擰,從細思中抽身而出,甫一抬眼,望見幾道並肩而立的背影。
雲京世家雲集,雖然大家族大多講究清心潛修,但一鍋粥裡總有那麼幾粒壞米,尤其是這種稻谷頗豐的沃土之地,多的是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公子哥和大小姐。
“今日怎麼隻有你一個人,謝鏡辭呢?”
那群人背對於她,不知道謝鏡辭已然立於琳琅坊之外;孟小汀個子不高,被幾人猛地圍住,也見不到她的影子。
幾人一唱一和,上一句話堪堪落下,便有下一人立馬接話:“謝鏡辭去鬼域不也沒帶著她?聽說她從鬼域帶回了裴渡和另一個修為不低的劍修,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嘛,人總是要往高處爬,交朋友也是一樣啦。”
“虧你在她出事的那段日子死命維護她,還跟我們打了幾架……可惜可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哦。”
“不過話說回來,孟小姐的錢還夠嗎?我聽說孟家主母克扣了你不少靈石,畢竟不是親生的嘛――你瞪我做什麼?我這不過是實話實說。”
站在中央的少年懶懶一笑,正是少年成名的陸家少爺陸應霖:“不過像你這樣也好,日子太順利,隻會覺得無聊。我每日躺在床上都在想,哪怕不靠父母,單憑我的天賦和修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簡直沒有奔頭。”
孟小汀被氣笑了,嗓音很冷:“我在等人,你們如果沒別的事情,就請回吧。”
莫霄陽從他們的對話裡勉強聽出些端倪,乍一聽見孟小汀的聲音,自心底生出幾分驚異。
在他對這姑娘為數不多的印象裡,孟小汀向來性子極軟,最愛黏糊糊地倚在謝鏡辭身邊。
那群人的言語實在過分,他原以為按她的性格,會被說得當場掉眼淚。
不過……“不是親生”又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