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幕堪稱精彩。
謝鏡辭眼睜睜看著床前的裴渡長睫猛地一顫,哪怕他在極力遏制表情,瞳孔卻還是驟然緊縮起來,在向來處驚不變的少年劍修臉上,破天荒出現了類似於慌亂與錯愕的神採。
如果裴渡是隻貓,此時一定在拼命搖晃耳朵和尾巴。
不得不承認,他的這副表情讓謝鏡辭心情大好,甚至在腦海裡劃過了某個非常惡趣味的念頭――
等帶著裴渡回家,說不定能見到他更多有趣的神色。
“我之前沒有告訴你嗎?”
謝鏡辭忍下笑意:“莫非你以為我來鬼冢找你,隻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當然不是這麼想的。
在裴渡最初的認知裡,謝小姐之所以來這裡找他,是為了解除那一紙婚約。
在學宮裡,他們二人之間的正面接觸少得可憐,關系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謝小姐能來鬼域拉他一把,讓他不至於在無名小卒手中屈辱死去,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後來她說起療傷,也偶爾提起謝家,裴渡從來都隻是安靜地聽,當她一時間來了興致,不敢心存任何奢求。
連一並生活這麼多年的“家人”都能輕而易舉將他拋棄,於謝小姐而言,更是沒有把他這個累贅帶在身邊的理由。
以他如今的情況,任何希望都是奢望。
可謝小姐她方才說……
真是個木頭腦袋。
謝鏡辭隻想徒手掰開他的後腦勺,看看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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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不願去嗎?”
她心裡早就化身大力水手金剛,鬱悶地瘋狂咆哮,面上卻是憂傷惆悵的模樣,語調悠長,可謂做作至極:“好可惜,如果你能同我回家,我一定會很開心。昨夜我還在滿心歡喜地想,應該如何向你介紹我爹和我娘,帶著你去吃哪些我最愛的點心――原來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謝鏡辭說得上頭,眼看裴渡微張了口卻不知如何辯解,強忍住笑出聲的衝動,繼續道:“沒關系,你不用自責。我沒有傷心,隻是覺得……有一點點難過而已。一切都怪我,是我不夠好,沒能讓裴公子信服。”
啊。
綠茶,好香,真香,太香了。
曾經在小世界裡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謝鏡辭即興發揮,臺詞張口就來,不由得由衷感嘆,這真是一門神奇有效的高能手段。
將委屈放大十倍百倍,刻意展現在他人眼前,與此同時,再顯露出強撐般的倔強,說出那句屢試不爽的傳世名言:都怪我。
像裴渡這種呆呆的鵝,轉瞬之間就能掉進網裡,被茶香燻得心智全無。
正如她所料,裴渡聞言果然皺了眉,連一貫冷如白玉的側臉上,都隱隱顯出狼狽的紅。
他想要解釋,卻笨拙得不知應該如何開口,隻得垂下長睫,暗著眸子道:“謝小姐,我――”
房間裡靜默了短短一瞬。
裴渡低著頭,終於把所有自尊放下,啞聲告訴她:“如今的我是個麻煩……恐怕無法再與謝小姐相配。”
他不想親口承認這句話,哪怕一直都心知肚明。
好像隻要一說出來,謝小姐就真的會離他而去,去往越來越遠、遙不可及的地方。
月色破窗而入,少年清雋的面龐被映出瓷器般的冷白。
謝小姐一直沒做出應答,他一顆心懸在半空,好似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凌遲,被小刀一點點切割,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他聽見謝鏡辭的嗓音:“……你過來。”
她停頓須臾,加強語氣:“低頭。”
裴渡不明所以,隻能依言再度俯身,腦袋垂落的剎那,有股風從頭頂掠過。
有什麼東西落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
“誰說你是麻煩。”
姑娘家的右手纖細柔軟,拂過他發間,帶來有些痒的、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
謝鏡辭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頭上去,那群心術不正之人,他們才是麻煩――你會成為修真界裡最厲害的劍修啊,其他人羨慕崇拜都來不及,幹嘛要妄自菲薄。”
她說罷遲疑片刻,語氣別扭又生澀,卻也有認真的溫柔:“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她沒有刻意說“謝家”。
“回家”這樣的字眼,聽起來就像是……那地方屬於他們兩個人。
堵在心口許久許久的那塊巨石,在此刻裂開了一道痕跡。
旋即裂痕如蛛網般擴散蔓延,當巨石轟然碎開的剎那,自少年漆黑黯淡的眼底,溢出久違笑意。
裴渡說:“好。”
今夜發生的一切皆是恍如夢境,直到與謝鏡辭告別,從她房中離開的時候,裴渡都覺得腦袋在發懵。
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打從心底裡覺得欣喜的。
裴渡一邊迷迷糊糊往前走,一邊抬起手來,摸了摸頭頂。
自己摸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然而一旦伸手的那個人是謝小姐,每根頭發都像被通了薄薄的電流,裴渡並不討厭那種感覺。
……好開心。
被她接納也是,摸頭也是,都是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
他的臥房就在謝鏡辭左邊,裴渡心緒不寧,連從懷裡掏出鑰匙的動作都格外緩慢,還沒來得及抿唇掩蓋嘴角笑意,就聽見有誰問了聲:“開心嗎?”
他沒做多想,回答全憑條件反射:“開心。”
答完了,才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裴渡指尖僵住,於頃刻之間迅速扭頭。
謝小姐正勾著唇倚在門邊上,滿眼的笑意幾乎掩飾不住,從圓潤黑瞳溢出來,散落在長廊黃澄澄的燭光中。
裴渡:……
裴渡腦袋轟地炸開,熱氣來勢洶洶,轉眼便席卷渾身脈絡,燙得他耳根血紅。
她在那裡站了多久?
謝小姐是不是已經見到他像傻瓜似的摸自己腦袋,還……還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咧嘴笑?
又或許,她已經察覺了他的心思――
裴渡:……
裴渡臉上就差直接寫上“欲蓋彌彰”這四個大字,動作僵硬地再度摸上頭頂,對著謝鏡辭的眼睛說:“今日,頭有些疼。”
他不擅長撒謊,一邊說一邊嘗試著組織語言:“謝小姐還不休息嗎?――嘶。”
這是個表達疼痛的語氣詞,被裴渡甫一念出來時,嘴角也順勢一勾,表明他並非在笑,而是被疼到咧嘴。
演完了才意識過來,這分明就是個怕疼怕痒的廢物形象。
倚靠在門上的姑娘不知有沒有被這段拙劣的獨角戲糊弄過去,直勾勾與他對視一會兒,終是噗嗤笑出了聲。
“開心就好,等到明日,說不定你會更高興。”
謝鏡辭答非所問,笑著揚了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爹和我娘,他們都挺喜歡你的。”
*
謝鏡辭第二天醒得很早,打開房門的時候,恰好撞上裴渡。
她對付潮生的事情很是上心,風風火火趕到鬼修們所在的院前,還沒踏入院門,就得知了一個消息。
付潮生已經醒了。
謝鏡辭是重創江屠的功臣,圍在院中的修士有許多,見到她來,都不約而同讓出一條道路。
也正是因此,謝鏡辭能一眼就見到付潮生。
他的模樣與話本子裡的描述如出一轍,身形瘦削,相貌清朗,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一對小小的酒窩。
當她一步步靠近,曾經在腦海中勾勒的大致面孔逐漸成型,如同筆墨揮灑,將畫作一筆繪成。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
“這就是謝姑娘與裴公子。”
周慎被繃帶纏成了個修真版木乃伊,見到他們倆,隻能通過轉動脖子來打招呼:“謝姑娘一直想見見你。”
謝鏡辭狂點頭。
在來鬼域之前,她對於付潮生與周慎的故事僅僅停留在“感興趣”這個層面,直到一層層揭開當年秘辛的真相,心裡湧動的情緒才蛻變成為敬佩。
謝鏡辭性格差勁,拽得能上天,很少會打從心裡敬佩某個人。
“聽說謝姑娘僅憑南星的一招半式,和話本裡的描述,就使出了斬寒霜。”
付潮生彎眼笑笑:“姑娘是我當之無愧的救命恩人,我自蘇醒起,也在期待與謝姑娘見上一面――多謝。”
就知道免不了一通商業互吹。
謝鏡辭很上道地接話:“哪裡。我聽聞斬寒霜的大名許久,前輩年紀輕輕就能自創出此等刀法,實在佩服。”
“一般般,一般般。”
付潮生笑得像個不倒翁:“我從小到大,一直堅守著一個信念,遇上瓶頸的時候想想它,就立馬有了做下去的動力。”
出現了!是前輩們的偉大意志!
謝鏡辭在腦袋裡過濾掉滿滿一堆的“拯救世界”“世界和平”“守護心愛的女孩”,帶了好奇地問他:“什麼信念?”
付潮生:“我自始至終都在告誡自己,千萬要刻苦修煉,否則等人們提及我,隻會十足遺憾地說:付潮生,那是個除了長相迷人外,一無是處的男人。”
謝鏡辭:……
還真是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哦。
付潮生前輩,好像和想象裡的不太一樣。
一旁的裴渡低聲道:“前輩如今身體如何了?”
“我被江屠困在結界中,也算因禍得福。結界中靈力濃鬱,我在其中沉睡五十年,神識也從而得到五十年的涵養,凝結成實體,不再消散。”
他格外愛笑,將身旁的周慎襯得像個一絲不苟的雕塑:“五十年沒日沒夜地逐漸,已經達到鬼修中不錯的水平,能將虛體化形,與常人無異――也就是說,當下的我與五十年前其實沒太大差別,橫豎不過拿把刀遊歷八方。”
周慎冷言冷語:“你那叫四處瞎晃悠。”
“你都比我老五十歲了,脾氣怎麼還是這樣壞?”
付潮生咧嘴一笑,抬眼看向謝鏡辭與裴渡:“周慎他平日裡,有沒有欺負你們這群後輩?”
“周館主人很好的!”
謝鏡辭毫不猶豫為他正名:“館主很愛笑,總是樂呵呵的,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
說到這裡,她才意識到哪裡不太對。
話本子裡的周慎是個沉默高大的劍修,屬於沒頭腦和不高興組合裡的“不高興”。
類似於“愛笑”“樂呵呵”一類的形容詞,絕大多數時候,都出現在關於付潮生的描述裡。
“喲,看不出來,你還能樂呵呵?”
付潮生拿胳膊撞撞他手臂:“男大十八變啊周慎。”
周慎直接給了他腦袋一個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