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怕。
怕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風頭佔盡,襯得他怯懦膽小又無能;怕裴渡終有一日奪得家主之位,讓他們變成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也怕幫了裴渡,被親生娘親與兄長厭惡。
可當裴渡墜落山崖,他在夜裡被妖魔嚇破了膽,剛想去找他說說話,在起身的剎那,不由得怔然愣住。
直到那一刻,裴明川才兀地意識到,再也不會有人願意靜靜聽他嘮叨,然後溫聲安慰了。
“你若是同我一起,去向爹請罪,或許……”
他沒把話說完,就茫然呆在原地。
裴渡還是和往常一樣,用漆黑沉靜的眼瞳看著他,隻是這雙眼睛不再有絲毫柔和情緒,恍如深不見底的沼澤,波瀾不起。
像在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他被這道視線嚇了一跳。
謝鏡辭心情舒暢,朝裴渡靠近一步,挽緊他胳膊,抬眼笑笑:“我們回房吧。”
我們回房。
她特意模糊了界限,這樣聽起來,仿佛是兩人住在同一間臥房。
裴明川仍在掙扎:“裴渡!你莫要一意孤行!”
謝鏡辭:“廢話太多,會被埋進亂葬崗哦。”
裴明川臉色大變,又見她噗嗤笑出聲:“開玩笑的,我怎麼會把你埋進亂葬崗呢。”
這才對,鼎鼎有名的謝家哪會做出此等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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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就聽謝鏡辭繼續道:“謝家處理人,通常是直接扔到河裡的——沒人願意浪費時間去埋。”
裴明川徹底不說話也不動了。
呼。
她爽了。
莫霄陽好佩服:“厲害!真是太仗勢欺人了!”
裴明川的臉色由黃變白再變黑,能跟萬花筒比一比五彩繽紛。
謝鏡辭沒有急著離開,似是想起什麼,揚高聲調:“對了,裴府家財萬貫,三少爺可別忘記賠錢。”
之前裴明川明明白白說起“靈石”,她聽出貓膩,用激將法刻意挖了坑。那小子想都不想就往裡面跳,順帶一波炫富耍帥,提了兩倍的價錢。
兩倍的賠償費啊。
他們肯定也和謝鏡辭一樣,被鬼門縫隙莫名其妙卷來這裡,身上全是靈石,連一顆魔晶都沒有。
他們這群外來修士走過最長的路,就是魔晶的套路。
論窮光蛋,謝鏡辭老有經驗了。
莫霄陽聽她傳音入密解釋一番,不由豎起大拇指:“哇!論惡毒,何人能及謝君也!”
他頓了頓,看一眼不遠處如狼似虎、雙目猩紅的周慎,一本正經指向地上的碎痰盂:“師父!悲哀,人世間最大的悲哀!這不是你奶奶留下的傳家寶嗎!”
第九章
裴明川很氣。
他聽說過謝鏡辭的名字。
出生於皇城下的世家大族,年紀輕輕便刀術過人,是與裴渡齊名的少年天才——隻可惜在一次秘境探險中遭遇不測,跟大蘿卜似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整整一年。
她不應該如此湊巧地醒過來。
就算當真醒來,也絕對不可能特意來到鬼域,隻為一個裴渡。
謝家小姐眼高於頂,對所有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眼。更有傳聞講,自從在學宮大比中險些輸給裴渡,她便一直對後者心存敵意,不狠狠壓他一頭誓不罷休。
謝鏡辭怎麼可能願意幫他?
羅錚落敗,謝鏡辭用看好戲的表情催著還錢。裴明川身為裴家三少爺,雖然從小到大不受寵,但也攢了個頗為豐厚的小金庫。
正所謂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他強忍下屈辱與不甘,盡量保持雲淡風輕的模樣,看向武館館主:“一共多少靈石?”
無論對方說出怎樣的數字,他都不會表露絲毫震驚與恐懼。
這是裴家的尊嚴,世族的底蘊。
周慎正努力壓平嘴唇,露出一個弧度向下的狂笑,聽見“靈石”二字,微微愣住:“啥?靈石?什麼靈石?我們鬼域不用這種怪東西。”
怪、怪東西?
極端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裴明川震驚地半張開嘴。
周慎目光逐漸深邃:“你不會……沒有魔晶吧?”
魔、魔晶?
裴明川恐懼地瞪大眼睛。
裴明川終於意識到什麼,滿目不敢置信地扭頭,直勾勾望向裴渡身旁的謝鏡辭。
這女人坑他!!!
裴家的尊嚴終於還是草草落下了帷幕。
靈石與魔晶不通用,裴明川要想還清巨額債款,隻能通過典當行兌換魔晶。
但最為關鍵的問題是,身為男子,他不會像謝鏡辭那樣隨身攜帶珠寶首飾;
作為裴府不受寵的廢柴少爺,他來鬼冢隻是為了湊熱鬧,隻想蝸居在後方靜待結束,然後去附近的城鎮揮霍靈石。
因此裴明川儲物袋裡沒帶太多值錢法寶,為數不多的天靈地寶又太過珍貴——
珍貴到典當行老板壓根認不出來。
比方說他忍痛割愛,苦口婆心介紹了整整一盞茶時間的高階續命丹,講到嘴皮子都快裂開,那老板也是幽幽望著他,有如惡魔低語:“真的?我不信。”
你不信,他還舍不得賣呢!
裴明川氣得幾欲嘔血,又見對方摸一摸發量稀少的頭頂,繼續道:“要不我給你一把刀,你捅捅自己再吃上一顆,讓我看看效果,如何啊?”
裴明川:“呵呵。”
裴明川:“大哥,你是不是忘記了?這續命丹我隻有一顆。”
他如今最想做的,是拿一把刀捅捅眼前這個禿頂壯漢。
生活的毒打來得猝不及防。
靈臺在鬼域算是一種奢侈品,當裴明川二人終於東拼西湊還清債款,已經被掏空了身體與靈魂。
“唉,年輕人血氣方剛是常事,既然有心悔改,我就不追究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
周慎捧著奶奶留下的傳家寶,長嘆一口氣:“鬼域裡像我這麼好說話的人很少了,這事兒放在其他任何一個武館裡,都會把你們揍個半死——往後再想打鬥,莫去別處,一定記得來我的天演道,雖然靈臺被毀很傷心,但誰讓我心地善良,不舍得責罰小輩,唉。”
裴明川被社會的車輪碾來碾去,心如死灰。
他在武館受盡折磨,另一邊的謝鏡辭,正心滿意足喝下冬日裡的第一碗熱湯。
她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裴明川身上,早早與裴渡離開了天演道。
莫霄陽作為土生土長的蕪城人,聲稱要盡一回地主之誼,帶著二人去食鋪嘗嘗鮮。
“這是老板前往埋骨地,用魔獸制成的特色湯。”
莫霄陽美滋滋咽下嘴裡的骨湯,搖頭晃腦:“那兩人此刻應該在典當行裡吧?被我師父那樣訛,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哦。”
裴渡低聲接話:“……莫道友,此處用‘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似乎比較恰當。”
莫霄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把師父說成了狗。
他真是個人神共憤的孽徒。
謝鏡辭好奇道:“埋骨地?那是什麼地方?”
“好問題!”
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話嘮,說話堪比狂野般豌豆射手,聞言立馬坐直身子:“蕪城雖小,但鬼域特別大。除了中央各大城鎮,環繞在整個外圍的,是名為‘埋骨地’的不毛之處。”
謝鏡辭點點頭,聽他繼續說。
“聽名字也能猜出來,那鬼地方不太妙。直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埋骨地的盡頭。”
莫霄陽少有地正色道:“鬼域的城鎮四處都有稀薄魔氣,對於魔修與鬼修大有裨益。可一旦進入埋骨地,魔氣就會成倍上漲,對於修為低弱的修士而言,無異於瞬間致死的劇毒——再加上成群結隊的魔獸啦邪祟啦,除了金丹以上,沒人敢闖。”
他說著又喝了口湯,俊秀五官被騰起的白煙籠罩,看不清神色:
“蕪城地處邊界,你們一直往北,能見到一堵環形高牆。那是為了抵御魔氣而設下的結界,要是那玩意兒破了,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蕪城必定屍橫遍野。”
裴渡聽見謝鏡辭應了聲:“這樣啊。”
他不動聲色,往上微微抬起眼,餘光落在她臉上。
冬日森寒,蕪城盡是白蒙蒙的霜雪與寒氣,謝鏡辭穿得很薄,全靠靈力御寒,在瑩白如玉的面龐上,唯有鼻尖泛著淺淺的紅。
裴渡想起在天演道武館裡,她輕輕抓住他手臂時的模樣。
他從沒料到謝鏡辭會說出那種話。
謝小姐向來自尊心極強,要讓她承認傾慕某人而不得,簡直和登天一樣難。
然而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一步步靠近,在他跌入泥潭之際,維護他所剩無幾、被無數人嘲弄踐踏的自尊。
忽然謝鏡辭掀起眼皮,目光恰好與他在半空相撞。
她有些困惑地挑起眉。
裴渡脊背一僵,匆忙移開視線。
“對了。”
謝鏡辭隻當是個巧合,並未多加在意,很快轉了視線去看莫霄陽:“你知道付潮生嗎?”
付潮生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當時她向周館主打聽消息,卻被莫霄陽陡然打斷,這會兒突然想起,心裡難免很是在意。
“付潮生?他失蹤很多年了吧?”
少年撓撓頭:“我對他了解不多,隻知道他是師父曾經的朋友,後來莫名其妙不見了。”
“莫名其妙?”
“對啊,就在某天砰地一下人間蒸發,怎麼也找不見他。很多人說,他是離開鬼域去往外界了。”
莫霄陽說著一頓,壓低聲音:“關於這件事兒,坊間好像流傳過一個故事。”
他說得抑揚頓挫,如今把音調一壓,氣氛烘託到了極點,能與《鬼域生死鬥》比上一比。
謝鏡辭好奇心更盛,也跟著把音量壓低:“什麼故事?”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既然鬼域十五年一開,為什麼我們不去外界,偏偏要龜縮在這裡?”
她果然聞言皺了眉,莫霄陽嘿嘿一笑:“鬼域裡的魔氣雖能增進修為,但我們常年生活於此,早就對它形成了依賴,跟上癮一樣,沒辦法離開。”
所以在鬼域裡,靈石才會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石頭——幾乎沒有人能去往外界。
“至於擺脫這種癮症的法子,被城鎮裡的各大掌權者私藏。他們都是修為極高的大能,個個在元嬰以上,平民百姓就算想搶,那也是有心無力。”
他說著喝了口水,眸光一沉:“蕪城由魔修江屠管轄,傳聞十五年前,付潮生曾向蕪城百姓做出承諾,欲要將其刺殺。”
謝鏡辭心口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