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一愣。
禁術反噬巨大,他指骨、腕骨與肋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其中握劍的手,已經連動上一動都很難。
至於謝鏡辭的那番話,其中深意再明顯不過。
洶湧熱氣轟然上竄,裴渡猛地低頭。
“不必。”
他嗓音喑啞,開口時又咳嗽了幾聲,努力掩下狼狽之態:“傷勢不重,我自己來就好。”
裴小少爺居然還挺要強。想來也是,他連腿被見到都會臉紅,怎會願意讓旁人上藥。
謝鏡辭不清楚他的具體傷勢,對於這句話半信半疑,從儲物袋裡拿出玉露膏,遞給裴渡時,晃眼瞥見他的手。
裴渡曾經有雙漂亮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冷白的手背上能隱隱見到青色血管,最適合握劍。
此時向她伸來的右手卻是血肉模糊,食指骨頭斷得厲害,軟綿綿向下倒伏,被妖魔侵襲的抓痕處處,雖然似乎被用力擦拭過,卻還是滲出新鮮的殷紅血跡。
他覺察到這道視線,低頭把手掌藏進袖子裡,隻向她露出短短一截指節。
謝鏡辭俯了身,看他輕顫著握住瓶身,把玉白色膏體傾倒在指腹上。
這隻手指被特意擦拭過,不見絲毫血跡與灰塵,她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裴渡道了聲:“謝小姐。”
謝鏡辭聞聲抬眸,毫無徵兆地,右側臉頰突然多了點涼絲絲的冷意。
——裴渡抬了右手,指尖落在她側臉,幾乎是蜻蜓點水地柔柔一掃。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那裡在隱隱作痛,想必是在對決中不經意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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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軟得不可思議,因為疼痛而輕微抖動,當謝鏡辭向前望去,正好能見到裴渡黑沉沉的瞳孔。
像一湖幽深的水,因為她的目光而匆匆一蕩。
“有傷。”
他停了一瞬,把手從她臉上挪開,遲疑攤開手掌,露出被一絲不苟擦過的那根指頭,低聲解釋:“你放心,這隻手不髒。”
謝鏡辭:……
這人怎麼回事,手指壞成這樣,得了藥後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她臉上一條不痛不痒的小傷疤。
很難描述聽到那五個字時,心裡像是被小蟲子叮了一下的感受。
於是謝鏡辭幹脆不去細想,一把奪過裴渡手裡的瓷瓶,朝他揚起下巴。
他這手指,短時間內肯定用不了了。
謝鏡辭:“脫衣服,上藥。”
周遭出現了一陣冗長的寂靜。
裴渡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驚愕抬頭。
他睫毛很長,面上蒙了風沙與血汙,唯有一雙眼睛黑得發亮。
這次的人設是魔教妖女,當初在快穿的小世界裡,謝鏡辭的設定是百分百獻媚被拒。
正道人士無一例外大打出手,唯有這次的裴渡倉促移開視線,壓著聲音道了句:“謝小姐……”
謝鏡辭:“幹嘛。”
謝鏡辭稍作停頓,對這種情況下可能出現的所有臺詞進行搶先答復:“第一,咱們修真界沒那麼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我們身為未婚夫妻,不必有太多顧忌;第二,血不髒,你身上也不髒,就算真的很髒,碰一碰也不會死人;第三——”
裴渡被她說得一愣一愣,滿口言語全被堵了回去。
還沒消化完謝鏡辭叭叭叭的這段話,就又聽見她毫無感情地開始背臺詞:“哦,我明白了。你不願讓我觸碰,是不是覺得我在打鬥中染了血,嫌棄我髒?”
裴渡呆呆看一看她幹幹淨淨的留仙裙,又望一望自己滿是血汙的白衣。
等等,這好像是他打算說的話……吧?
魔教妖女最擅長做什麼。
魅惑,裝可憐,無理取鬧,每當遇見正道俠士,都要可憐兮兮來上一句:“大俠可是覺得我髒,嫌棄了?”
謝鏡辭她老妖女了。
這招先發制人打出了兩級反轉,裴渡哪裡見過此等操作,隻得茫然安慰:“謝小姐很好,不髒,那種事情……我不介意。”
“那種事情?”
他的反應實在有趣,謝鏡辭眨眼,尾音惡趣味地上揚:“那種事情,是指哪種事情?”
她莫名覺得心情不錯,看眼前清冷出塵的少年劍修因為這句話長睫輕顫,慌張到不知所措。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用幹澀且茫然的口吻低聲應道:“不介意……脫衣,讓謝小姐為我上藥。”
他居然當真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裴渡覺得羞恥,嗓音越來越小,眼底是拼命掩飾卻滿滿當當溢出的窘迫。
耳朵上的火愈來愈烈,燙得他腦袋發懵。
他平日裡何其冷冽,還是頭一回露出這樣的表情。
謝鏡辭饒有興致打量裴渡眼尾的那抹紅,不知怎地竟覺得十足有趣,笑意快要止不住,隻得抿了唇,佯裝輕咳一聲。
[厲害厲害,我還記得,當年你說起自己的願望。]
系統嘖嘖:[一年之內讓裴渡在身下求饒,三年之內衝擊元嬰境界——這麼快就實現了第一個,可喜可賀啊!]
謝鏡辭拳頭又硬了。
你閉嘴吧!!!她的原話明明是“打得裴渡心服口服,在身下求饒”好嗎!!!
混蛋系統看熱鬧不嫌事大,她正要義正辭嚴地進行討伐,前者卻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
謝鏡辭隻得收回思緒,看跟前的裴渡抬起手,近乎於艱澀地指尖一動。
他動作很輕,低頭看不見神色,從謝鏡辭的角度望去,隻能見到陡然露出的、像蝴蝶那般展開的瑩白鎖骨,與流暢漂亮的肩部線條。
不知是染了血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在冷白皮膚上,覆著層桃花樣的薄紅。
第三章
隨著衣衫被緩慢下拉,布料途經皮膚上細密的血痕,雖則輕柔,卻也攜來難以言喻的陣陣刺痛。
因為這股痛意,褪去衣物時的觸感便顯得格外清晰,裴渡繃直脊背,暗自咬了牙。
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沒頭沒腦,他稀裡糊塗地遇見謝小姐,又稀裡糊塗被她牽引了思緒,竟親口說出那樣直白露骨的話,還……
還當著她的面褪下衣衫,顯露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
這壓根不是他預想中的劇情。
裴渡向來遵規守矩,習慣把所有情緒壓在心底。
兩家訂下婚約那日,他卻破天荒喝了酒,獨自坐在桃樹下,把臉埋進膝蓋裡悄悄笑。
那是他好幾年裡頭一回那麼開心,像被一場美夢砸中了頭頂。
院子裡的桃樹成了精,打趣告訴他:“你那未婚妻一定也很是高興。小少爺一表人才、天生劍骨,就算單單看這臉蛋身材,也能叫諸多女子心生愛慕。”
裴渡喝得迷迷糊糊,隻記得自己搖了頭。
按謝小姐那樣的性子,定然不會覺得多麼高興。
她對人總是懶洋洋地笑,唯獨面對他,會突然冷下臉來,握緊手裡的刀——她一直是厭煩他的。
裴渡那時想,如若謝小姐實在煩他,那便在成婚之前擬一封退婚書。
這退婚書必須由她來寫,畢竟被退婚的那一方,聲名必然會受到折損。
至於在婚約仍然有效的這段時間,他想自私一些,享受這份偷來的夢。
隻要短短一段時間就好,起碼能讓他覺得,這麼多年的盼頭總算有了落腳的地方。
——雖然幾率微乎其微,可若是謝小姐不想退婚呢?
那他們便會拜堂成親,裴渡雖然沒有經驗,但也知曉洞房後的肌膚相親。
那日醉了酒的少年望著桃樹怔怔發呆,紅著臉很認真地想:他的這具身體,會不會討謝小姐喜歡?
學宮裡的師兄師弟都說他身形極佳,無論如何,應該不會叫她失望。
按在前襟上的殘損食指動作一頓。
當真……不會讓她失望嗎?
洞穴陰暗幽謐,從洞外透出些許瑩白的雪光。
裴渡低垂眼眸,視線所及之處,是胸前猙獰的傷口,與斷裂扭曲的指節。
他努力想讓她滿意,到頭來展露在謝鏡辭眼前的,卻是這樣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怎麼了,手很疼?”
謝鏡辭哪裡知曉他的所思所想,見裴渡愣了神,隻當這人疼得沒法繼續,仗義地俯身向前:“別動。”
她從小到大潔身自好,但好歹在小世界裡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即便見了男人上半身,也不會覺得多麼羞赧。右手一抬,那件染了血的白衫便從他肩頭落下。
洞穴外的刺骨寒風洶洶襲來,裴渡被凍得打了個寒戰。
修真之人靈氣入體,有冬暖夏涼、調節體溫的功效。
他來鬼冢隻穿了件單薄白衫,待得修為盡毀,隻覺寒意入骨、冷冽難耐,此時沒了衣物遮擋,冬風像小刀一樣割在皮肉上。
然而這樣的感覺隻持續了須臾。
一股無形暖氣從謝鏡辭掌中溢出,好似潺潺流水,將他渾然包裹。
她拿著玉露膏和棉帕,問得漫不經心:“那我開始啰?”
裴渡啞聲回了個“嗯”。
那層衣衫褪去,他的傷口就盡數顯露出來。
裴渡在魔潮裡苦苦支撐,前胸後背都是撕裂的血痕,至於裴風南的那一掌,更是在小腹留下了烏青色的掌痕,隻怕已經傷及五髒六腑。
謝鏡辭看得認真,視線有如實體,凝在他胸前一道道不堪入目的血口上。
裴渡不願細看,沉默著移開目光。
謝鏡辭同樣修為受損,隻能給他施一個最基礎的簡單淨身咒。血跡與泥沙消去大半,沒能徹底清理幹淨,她便握著棉帕,幫他擦拭凝固的血跡。
隔著柔軟一層布,他能感受到對方指尖的輪廓。
陌生卻溫和的觸感從脖頸向下,逐漸往腹部遊移。心髒跳動的頻率快得前所未有,幾乎要衝破胸膛。
裴渡唯恐被她察覺,隻得笨拙開口,試圖轉移謝鏡辭的些許注意力:“謝小姐,多謝相助。”
他說罷一頓,終於問出那個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謝小姐為何要幫我?”
“我?”
謝鏡辭抬眸與他匆匆對視,很快低下頭:“想幫就幫了唄。”
要說究竟為什麼救下裴渡,其實她也講不清楚。
或許是看不慣裴家那群人下三濫的伎倆,或許是一時興起,又或許,僅僅是想救他。
在所有同齡人裡,裴渡是少有能讓她生出欣賞的對手。無論怎麼說,在謝鏡辭眼裡,他都和旁人不大一樣。
隨心也好,任性也罷,她想做就做,沒人能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