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宴平趙官爺。
第2章
趙宴平是武安縣縣衙裡的捕頭。
阿嬌八歲起就寄居在舅舅舅母家中,那時舅舅家的右鄰還不是趙家,但也是位老捕頭,四十多歲孤身一人,無妻無兒的,也無子侄照料。後來阿嬌進了花月樓,孤寡老捕頭病逝,將唯一的宅子留給了村野出身的徒弟趙宴平,趙宴平這才帶著他的祖母趙老太太搬進了縣城。
衙門裡的捕快都穿藍衣,唯有捕頭著深紫色官服、系黑色錦帶。
此時趙宴平便是一身圓領紫袍,頭戴方頂黑漆幞頭,腰系黑帶,腳踏黑靴。他身形颀長挺拔,穿這一身極顯風流倜儻,他長得也俊朗非凡,若是笑一笑,滿縣城的閨秀大概都會被他迷走了神魂。
然而趙宴平卻是縣城裡最冷峻威嚴的人,聽說他去辦案抓人時,一張冷冰冰的臉不但能嚇破嫌犯的膽子,路上無辜玩耍的孩童見了他都要嚇哭,這麼一個人,長得再俊,年輕的姑娘們都不敢與他有半分牽扯。
朱雙雙就很怕趙宴平,發現趙宴平朝她們這邊看了過來,朱雙雙膽兒一虛,泥鰍似的躲到了阿嬌身後。
阿嬌也有點緊張,還沒想好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趙宴平,他已收回視線,黑靴踩著馬镫,翻身而上,頭也不回地朝縣衙的方向去了。
馬蹄聲傳來,朱雙雙從阿嬌身後探出頭,發現趙宴平已經騎馬跑遠了,朱雙雙舒了一口氣,正要朝阿嬌抱怨兩句趙宴平的嚇人,卻見阿嬌目不轉睛地望著馬背上趙宴平的背影,臉上並無懼怕之意,反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朱雙雙若有所思。
阿嬌回神,見表妹微眯著眼睛打量自己,她垂下眸子,提著水桶默默往前走。
“表姐,你該不會看上趙官爺了吧?”朱雙雙盯著阿嬌問道。
其實捕頭並不是什麼正經的官職,但趙宴平辦過幾次大案,新上任的知縣大人賞識他,武安縣一帶的百姓畏他又敬他,故而平時見到趙宴平,百姓們都尊稱一聲官爺,而不是像別的縣衙的捕頭,帶著姓喊聲捕頭就是了。
阿嬌面皮微紅,蹙眉道:“沒有的事,你別胡說。”
朱雙雙哼道:“還裝,看你臉都紅了,不過我勸你就不要做夢了,趙官爺家裡雖窮,他長得也兇巴巴的,但他好歹都是個捕頭,是個小官,他怎麼會娶你這種身份的女子為妻?甚至你願意給他做妾,人家趙官爺都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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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被她說白了一張臉。
朱雙雙得意地揚起下巴。
長得美豔又如何,爹爹偏心她又如何,阿嬌當過窯姐兒,還不能生孩子,這輩子都不可能比得過她這個清清白白、身子健康的秀才女兒。
手中的桶輕,心情又好,朱雙雙不禁加快腳步,故意不想跟阿嬌一起走。
娘說了,阿嬌名聲不好,她與阿嬌走得近了,外人連她的舌根都要嚼。
秋風迎面吹來,牆角邊的幾片枯葉隨著風飄飄轉轉,最後又落在了地上。
阿嬌看著那些葉子,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她當然知道自己配不上趙宴平,配不上很多人。自從進了花月樓,經歷過老鸨那些正經女子都難以忍受的調教,阿嬌早就斷了嫁人生子的奢望,哪怕機緣巧合又得以恢復良籍,哪怕舅舅一心要給她找個好人家,阿嬌也不敢做那種美夢。
她多看了兩眼趙宴平,是因為她感激他。
沒人知道去年花月樓被查封時,裡面諸人經歷了什麼。
當時還是白日,花月樓的姑娘們都待在房中休養精神,留著晚上容光煥發再待客。
阿嬌沒有睡,再過五日就是她的開苞之夜,老鸨要她不停地練舞,免得那晚出錯。歌姬穿的裙子都很輕薄,半遮不遮羞死個人。阿嬌在花月樓待了四年,早已不會為穿這種裙子露羞了,因為她知道能看到她這麼穿的男女,也都不是什麼正經人。
練舞房位於花月樓的後院,位置比較偏,當前面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教阿嬌練舞的老鸨臉色大變,丟下阿嬌就往外跑。
阿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鸨跑了,她也慌亂不安地想要逃,可是才走出練舞房,對面的花月樓二樓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阿嬌仰頭,隻見一藍衣捕快將樓裡一位名妓壓在扶欄上,不顧名妓的掙扎,掀起她的裙擺肆意欺弄起來。
名妓痛苦絕望的臉,阿嬌這輩子都不會忘。
人在花月樓,阿嬌知道這些妓子過得有多悽慘,人前賣笑人後哭,大家隻是命不好淪落風塵,並沒有人真的以伺候男人為樂。
阿嬌不知道為什麼樓裡會闖進來這麼多的捕快,但她不想被人隨隨便便地施暴,所以阿嬌抓起繁瑣的裙擺,朝後花園假山那邊跑去。
阿嬌躲在了一處假山山洞中,她戰戰兢兢,前所未有的害怕。
兩個藍衣捕快朝假山這邊找來了,一個同樣隱匿在假山裡的妓子被捕快抓了出去,直接按在地上便欺,另一個捕快朝阿嬌這邊尋了過來,對方因為興奮發紅的臉,野獸捕獵一般的眼睛讓阿嬌全身的血液都如冰凍一樣。
阿嬌不敢留在原地,她偷偷地往遠處跑,一邊跑一邊倉皇地往後看,突然,她撞到了什麼,身子一歪跌坐在地。
阿嬌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黑靴,跟著是深紫色的衣擺,與他腰間的佩刀。
這些已足夠讓阿嬌魂飛魄散,她抓緊遮掩不了多少肉的輕薄衣襟,瑟縮在假山角落哭著哀求:“別碰我,別碰我……”
就在此時,之前追趕她的那個藍衣捕快追了過來,見到紫衣男人,藍衣捕快涎著臉道:“趙爺,這窯姐兒長得又白又嫩,您若是不要,賞了我吧?”
阿嬌哭得更兇了,終於抬頭朝紫袍男人看去。
與那些畜生一樣欺辱妓子的藍衣捕快不同,阿嬌居然看到了一張冷如冰山的臉,他劍眉緊鎖,厲聲呵斥追趕她的藍衣捕快:“傳我口令,緝拿嫌犯要緊,再有人玩忽職守趁機欺凌樓中女子,皆以奸淫良家婦女之罪定論!”
他抽出一截寒光閃爍的佩刀,藍衣捕快肩膀一縮,遺憾地看眼阿嬌,原路返回傳令去了。
紫衣趙爺也要離開,走了幾步突然折了回來!
阿嬌還以為他獸性大發也要欺人,尖叫一聲奪路要逃。
趙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嬌被他扯得轉了半圈,整個人都撞到了他懷裡。
阿嬌哭著打他,趙爺緊扣她雙手手腕,冷聲審問她:“你可知老鸨身在何處?”
阿嬌恨老鸨,比恨舅母還要恨!
看出老鸨闖了大禍,這位趙爺隻想抓老鸨,並無意強她,阿嬌眼淚一滾,抱著一絲希望乞求道:“官爺,如果我帶你去抓她,官爺可否護我周全?官爺有所不知,民女原是本縣秀才朱昶的外甥女,四年前被舅母狠心賣到這裡,民女至今仍是清白身,求官爺體恤!”
趙爺聽了,沉默片刻,允了。
阿嬌得了生機,便帶著他沿老鸨離開的方向去追,後來還是趙爺目光敏銳,發現一處機關,將老鸨活捉了出來。老鸨見到阿嬌,破口大罵,被趙爺用破布堵住了嘴,阿嬌害怕那些仗勢欺人的藍衣捕快,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位看起來頗為正直的趙爺。
趙爺心細如發,快要離開時,突然押著老鸨停在一處房門外,提醒阿嬌去裡面換身衣裳。
因為他的這句提點,阿嬌成了那日花月樓裡穿得最齊整的一位姑娘。二十多個捕快們押送幾十個青樓女子前往縣衙大牢,百姓們爭先恐後地前來圍觀,阿嬌身邊的姑娘們因為衣不蔽體,都舉著手遮遮掩掩,隻有阿嬌,除了臉,什麼也沒有被人看去。
關進大牢後,很多妓子都被牢房裡的獄卒趁夜抓出去玷汙了,但沒有一個獄卒碰過阿嬌分毫。
直到回到舅舅家,直到聽說舅舅家隔壁住了一位趙官爺,阿嬌才突然明白,是趙宴平趙官爺暗中打點過,才免她吃了牢獄之苦。
所以阿嬌感激趙宴平,趙宴平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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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一條街,便是慶河了。
岸邊設了一排河埠頭,有船的時候停船,沒船的時候供百姓洗菜、滌衣。
前幾日一直在下雨,今日終於放晴,婦人們都早早過來搶位置洗衣裳,大家一邊忙碌一邊聊天,東扯西扯家常瑣碎,倒也能消磨時間,忙起來就沒有那麼枯燥疲憊。
朱雙雙跑去跟一位交好的方姑娘母女一起去洗了,三人旁邊還有闲位置,但朱雙雙警告的眼神告訴阿嬌,三人並不歡迎她。
身子再清白,她的名聲已經壞了,除了舅舅,無人肯接納她。
阿嬌垂下眸子,提著木桶沿著河邊往前走。
阿嬌所過之處,婦人們紛紛議論起來:
“看,朱秀才外甥女又來了。”
“她怎麼有臉出門,是我去過那種地方,幹脆一根繩子吊死算了,居然還敢拋頭露面。”
“別這麼說,聽說花月樓查封時,她還沒有待客,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呸,這種話你也信,我跟你們說,窯子裡調教人的法子多得是,小姑娘們進去都哭都不肯脫衣裳,老鸨就派幾個大漢先把人扒幹淨,裡裡外外徹徹底底瞧了去,到那時候,再倔強的人心也死了,臉徹底沒了,讓幹什麼就乖乖幹什麼,她肯定也免不了。”
“這樣啊,那朱秀才怎麼還揚言給外甥女找門好婚事?傻子才會娶這種女人吧?”
“心虛唄,人家好好的外甥女來投奔他,被他那狠心婆娘給賣了,他當舅舅的不照顧好外甥女,死了怎麼去見妹妹妹夫?”
……
議論聲不絕於耳,或道聽或途說或自編,或真亦或假。
阿嬌聽得都要麻木了。
終於,阿嬌走下了一處位置不太好的河埠頭。
她蹲在水邊,拿出舅舅舅母的被套,用力拍打起來。
河面清澈如鏡,映照出一張白嫩如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