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你從前坐在明月山的窗前打坐,我就吊在你的窗前看你,還拿樹葉的果實砸過你的腦袋。”
“我記得,你還在樹上說我是小書呆子。”
“我當時以為你闖昆侖劍宗的禁制,就是為了來看我的笑話。”
那時候,她走到哪裡這隻小魔頭就要跟到哪裡。
她去人間,身後就有個小魔頭大咧咧地跟著她,叫她“小呆子”;
她去殺人,身邊的小魔頭就會搶她的人頭,惹得她惱了,就被她追著跑;
……
那時候的她就想,這隻魔真煩,她以後要練成了劍,就要去把他給趕跑。
可是後來有一次,她受了傷,靈氣耗盡,不得不躲在了破廟裡,暫時回不去昆侖劍宗。
大雨中,還是那隻小魔頭出現了。
他丟給了她傷藥,說是什麼“他用剩下的”。
她惱了,不肯用他的藥。他也生氣了,瞪她一眼,就坐在外面不說話。
最後,他還是回來了,蹲在了她的面前說:“上來,老子背你。”
她本來想:她死也不會讓他背她的。
可是她看見了他在外面坐了一夜,下擺和靴子上全是雪,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趴在了他的背上。
於是小魔頭就當真背著她,走了很遠的路,還爬上了昆侖劍宗長長的山路,膽大包天地躲開了昆侖劍宗的巡查,一路把她背到了明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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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後來,他們是怎麼關系越來越差的呢?
大概是她越長越大,聽說了很多魔族的事,當真以為他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而他,則是突然間發現,自己的名聲越來越差,越威風,越惡名遠揚。差到了,他靠近她一分,人家都會懷疑她和魔族勾結的地步。
一長大,他們就恍然間發現,他們中間隔了千山萬水。
於是他們就慢慢的,漸行漸遠,刀劍相向。
誰也不肯給誰一個好臉色看。
可是誰又想得到,數年之後,歷經了無數次的猜疑、懷疑,刀劍相向後,小魔頭再次和心愛的小月亮回到了明月山,和她一起坐在了竹窗前,穿著紅色的婚服,喝一盞青梅酒當合卺酒。
青梅酒不醉人。
他們又手拉手,去了當年的那座破廟裡。
她問他:“你為什麼要說是你用剩下的?”
他不自在道:“難道本座要和你說,那是本座看見你受傷後,就匆匆跑了八條街才買到的麼?”
魔尊負手:“那聽上去,本座太不值錢了。”
她說:“其實你不說我都知道。”
他回頭,她笑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讓你背我?”
他低頭盯著她半天,突然間在她面前俯身,“上來。”
她於是從善如流地跳上了他的背,抱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肩上。
他們就穿著這紅衣,走遍了許多的地方。
比方說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集市,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田野,野草和野花爛漫,他們就拉著手,在野花叢裡漫步,比方說打過架的山谷,比方一起去過的酒家……他們也不嫌麻煩,隻要彼此在身側,就興致勃勃地一個個地方走過去。
這三日裡,他們吃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白天就在外面亂逛,夜裡也手拉著手,在人家的屋頂上飛檐走壁,誰也不想去睡覺,隻管在黑夜裡互相依偎著。
她沒坐過凡間的船,他就帶著她去漁家船上吃魚鍋子。他們穿著紅衣,誰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對仿佛上一秒還在拜天地的道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大街上,於是他們走到哪裡都是視線的焦點,但是他們手拉著手,誰也沒有在乎別人的目光,仿佛世界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但是三天還是太快了。看過了些舊日的風景,摘了一些花,一眨眼就結束了。
他們來到了長明山對面的山巔,一起看著對面無垠的星空。
燕雪衣說:“歲歲,我要歸位了。”
她於是說:“好。”
他說:“我等你成為天道,來九重天上找我。”
她說:“好。”
她至今沒有拆穿他的話,隻是安靜地看著他,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麼他有時候看她的眼神那樣的貪婪,因為她現在看著他,也是目不轉睛,仿佛要把他的樣子死死記住。
他把她的鳳冠摘了下來,仔仔細細地把她的頭發整理好,笑了,“是不是很重?”
她也笑了,把釵子取下,放在了他的掌心。
“我數三下,我們一起轉身,誰也別回頭。”
其實他們兩個人之間,早就有了默契。當他意識到了自己該走了的時候,她也意識到了大概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
他們都不是喜歡搞依依惜別的人,誰也不想看見對方的不舍,於是轉身的時候,都十分果決。
她轉過身後,腳步微頓了頓,火紅色的嫁衣在半空中像是燃燒的鳳凰,她抓緊了昆侖劍,還是大步地朝著長明山外、無垠的黑夜走去。
她要堅定的,絕不回頭地往前走。
天道有天道的路要走。
魔神有魔神的路要走。
在此別離,這一世不再相見,再重逢,便是九重天之上。
這接下來的千山,要由她獨行了。
可是當她步入了這孤獨的漫漫長夜之時——
卻見到長明山,亮起千盞燈。
長明山,千盞燈,照她一路。
有個人,站在山頂負手,送她遠行。
她的腳步停了一瞬間。
還是走得飛快。
許久之後,魔神轉過身,朝著與她截然相反的方向前進,再也沒有回頭。
他會活著回來。
他們的步履堅定,誰也沒有停下來。
第74章 最後一戰一
千盞永夜燈相送, 卻照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光。
她一邊走,一邊眼淚往下掉。
她想:燕雪衣,是個大騙子。
她走過了那長長的山路, 身上火紅的嫁衣仿佛黑暗當中燃燒的火焰,她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消失了, 她提著昆侖劍, 再也沒有半分遲疑,朝著萬魔窟飛去。
她一打開《昆侖劍訣》, 裡面的祖師爺就出來了:“如今萬魔窟,比之人魔大戰時都不差分毫, 你當真要進去?”
她提著劍, 看向了裡面的洶湧著爬出來的魔, 仿佛一群厲鬼爬向人間。
自從萬魔窟開裂,這裡的魔氣就比從前濃鬱了十倍不止,裡面誕生的魔族數量成幾何倍增長,高階魔族的數量都開始猛漲, 誰也不知道這種養蠱的模式能夠誕生多麼強大的魔族,恐怕有些已經和人族的元嬰修士都差不多了。
朝今歲現在已經是半步化神,但是她的對手太少了, 去哪裡找那麼多的元嬰修士練手呢?
——隻有萬魔窟的深處!
然而,祖師爺說的也對,萬魔窟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恐怖、兇險。
就像是一個黑暗的深淵,隨時要將人吞噬。
她伸手直接扯開了身上的嫁衣, 繁瑣的裙擺就被她綁在了小腿上;
她解開了一條紅綢,把垂落的長發扎了一個高馬尾, 一言不發, 提著昆侖劍, 就直接衝進了萬魔窟。
手中的昆侖劍爆發出刺眼的金芒,就像是投身於黑暗當中的螢火,很快就引來了無數的魔氣,朝著她洶湧而來!
終於,她殺進了萬魔窟的深處。
她的腳步一頓,周圍一片黑暗,她對上了許多雙目赤紅的高階魔族。他們誕生於混沌的魔氣,不停地互相吞噬而變得強大,在萬魔窟濃鬱的魔氣之下,他們都處於暴走的狀態,根本不可能有神志。
她捏緊了昆侖劍,一躍而上了半空中,緊接著,他們動了!
……
萬魔窟最近出現的高階魔族數量猛增,她還曾經遇見過修為接近元嬰大圓滿的魔族,不是每一次都那麼順利,因為魔是不會講什麼武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一擁而上,好幾次她都擦著死亡的邊緣。
祖師爺也不阻止她,她遇見了危險,祖師爺也揣著手坐在一邊看熱鬧。
他的訓練嚴苛至極,除了昆侖劍訣之外,他幾乎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她學得無比認真,但是祖師爺很快就發現了,她在改良他的劍訣。
就像是寒霜境,其實萬劍齊發就不是《昆侖劍決》上的,她是從禁地自己悟出來的;
寒冰刃她也進行了改良,那是她在菩提神樹的小世界裡,改良出來的寒冰斬;
……
她說:“祖師爺,你說他是你的心魔,他對《昆侖劍訣》的了解不亞於你,如果我不改良,怎麼打敗他?”
祖師爺默許了。
而且其實他看出來了:這小兔崽子,其實不僅僅是想改良,還想超越他。
拿他自創的劍法想要去打敗“ 他”,他哼哼著想:這小兔崽子,真敢想啊。
萬魔窟,隻有恐怖的咆哮和陰鬱的黑氣,沒有光,自然也沒有時間的概念。
她不記得自己在裡面廝殺了多久,也許是半年,也許是更長的時間。她身上有菩提之氣,可以不停地給她療傷;她累了就開啟金鍾境,坐在角落裡打坐休息;睜開眼睛,就重新投入那混沌的魔氣當中,瘋狂地廝殺。
她好像回到了前世朝照月死後的那幾十年裡,她沒日沒夜地在明月山上修煉,幾乎不吃不喝,瘋狂地尋找對手,仿佛隻有廝殺和修煉,才能夠讓她的心平靜下來。
直到了某一次,她恍惚間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傷,菩提之氣都沒有辦法修復了,她才走出了萬魔窟。魔界微弱的光,都叫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等到發現地面下雪了,她才恍惚間想起來:
原來已經是一年過去了。
她不想這樣回飛霜谷,站在萬魔窟的外面卻突然間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最後,她決定去魔都。
魔都裡面空蕩蕩,隻有肆虐的魔氣,還有無數在半空中漂浮的低階小魔,他們讓這座城看起來鬼影重重,但是在這座空城裡,還有一個地方掛著不滅的永夜燈。
魔宮被結界覆蓋,和外面塵土漫天,破敗的景象完全不同,宮牆上還開著燦爛的魔藤花。
她回到了他們從前住在一起的宮殿裡,書還攤開了一半,甚至還有業火在噼啪地燃燒著,一切仿佛昨日還在,卻隻覺得恍若隔世。
她在萬魔窟裡不覺得困、也不覺得累,她心裡隻有修煉,仿佛就像是日夜不休的齒輪。等到回到了這裡,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這一年裡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一種濃重的疲倦浮上了心頭,於是她抱著劍躺在了榻上,就陷入了沉沉的夢鄉裡。
然而她的身後,卻突然間出現了一團的黑色的魔氣。
那團魔氣慢慢地聚集成了個人的模樣,殘缺的魔角,陰鸷的丹鳳眼,卻是那隻大魔頭。
燕雪衣曾經在她的身上埋下了個心魔,在離開渡劫之前,魔神將自己一部分的修為和神識,留在了心魔當中。
這是他最後的一步棋。
魔神行事並不魯莽,這樣,就算他回不來了,心魔作為他的碎片,可以取代他的存在,這樣,她也不會覺得痛苦;心魔當中還藏有他部分修為,關鍵時刻可以保她一命。前有小眼睛,後有心魔,魔神做了兩手準備。
魔神渡劫後的一年,作為心魔的燕雪衣終於蘇醒了。
他本來不應該這個時候就出來的,他知道自己的安排——最好在自己回不來的時候再出現,這樣就可以天衣無縫地隱瞞下渡劫之事。
大魔頭以為自己可以穩得住、沉得住氣。
但是顯然,他高估自己了。
他低頭盯著她:她幹涸的唇微微開裂,面色因為失血而蒼白。她從前纖塵不染的白衣,如今染著血,被撕裂了也隻是草草地綁在了身上,別提多狼狽了,就連手指上都是傷口。
大魔頭抿緊了唇,死死盯著她看了半天。他以為他走後,她會好好照顧自己,可是並沒有。她瘋狂地練劍,連吃飯喝水都忘記了,哪裡還記得去照顧自己呢?
他面色陰沉,又是氣她,卻又是責怪自己。
最後,這面色陰沉的一團魔氣,還是飄出了寢殿,找來了帕子和水,還有靈藥,坐在了她的身邊,把她的手抓過來,動作笨拙地幫她擦幹淨了手,他笨手笨腳的,本來害怕她醒過來,但是她睡得很沉,根本就沒有半點醒過來的樣子。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低下頭,吻了吻她幹涸的唇。
他忍不住想,這才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了這個鬼樣子?
他想要去找朝照月,但是又頓住了。
——算了,還是他自己來吧。
他又想,她是不是這一年都沒有吃什麼東西?
在她醒過來之前,心魔消失了。
她這一覺睡了三天,她沒有做夢,隻覺得這一覺睡得格外沉,醒過來的時候她看見了永夜燈的亮光,還有點不習慣這光的存在,眯著眼睛去熄滅了永夜燈,她才突然間意識到,這個習慣,實在是像極了他。
然而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突然間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幹幹淨淨的,已經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就連手上細小的傷口都被包扎過了,更不用說身上撕裂的傷口了。在靈藥和菩提之氣的作用下,如今連疼痛都消失了。
她恍惚間抬頭,下意識地就要去找他。
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燕燕渡劫去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可是這個結界、這間寢殿,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進來。
她停住了腳步。
她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在萬魔窟的這一年裡,過得都不像個人樣了。於是,她又在魔宮裡待了三天。
她展開了信紙,給朝照月寫了一封信。對於修士而言,是不是就閉關個一年半載的也是正常事,她離開飛霜谷之前,就提前告訴了朝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