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也得願意放。土產公司比咱們還缺人,借人的時候就說好了,最少借三個月。”
當時他想著圓肚子木桶不好修,曹德柱不會修也情有可原,廠裡的總該沒問題,猶豫都沒猶豫,結果……
“我記得,廠裡今年還下了一批木料。”劉主任突然道。
副主任一聽更頭疼,“你不說我都忘了,老馬出事前還下了一批木料,準備打一百個新桶,算算時間,這幾天就該到了。就曹德柱這手把,修都費勁,能做嗎?”
晚上夏芍下班,還有人在議論這件事。
“我還以為圓肚子的不能修,咱們廠的好歹行,結果就這麼糊弄。”
“周小梅知道得哭死,上次我還聽她跟人吹,他們家曹德柱很快就要漲工資了,將來讓陳寄北給曹德柱當學徒。就曹德柱這手把,嘖嘖,真虧她吹得出來。”
“學了兩年才學成這樣,他真能幹下去嗎?”
“活該,我就不信陳寄北幹那麼好,他能一點不知道,還不是不想讓人家出頭……”
夏芍是從來不參與這些的,她兜裡揣著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筆工資,一共三十四塊三毛二分錢,一邊往外走,一邊琢磨該給自己買點什麼高興高興。
還沒到門口就碰到了陳寄北,他也是回來拿工資的,直接將錢遞給了夏芍。
夏芍一數就發現了不對,“比上個月多了?”
上個月陳寄北一共給了她三十五,這次卻是接近四十,還有零毛零分的。
被她那雙水盈盈的眼睛望著,陳寄北下意識別開了視線,“上個月……是生活費。”
上個月是生活費,那這個月就是全部工資了。
夏芍又數了一遍,“你一分也沒給自己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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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你兜裡還有錢嗎?不抽煙了?”
陳寄北又轉回視線,目光落在她臉上,“你給我點零花。”
明明眉眼鋒銳氣質冷冽,可夏芍看著,不知為什麼,竟然想到了跟人討骨頭吃的狗狗。
夏芍有些好笑,幹脆抽出十塊錢給他,“買點好煙,別總抽勤儉。”
勤儉和金葫蘆都是最便宜的香煙,九分錢一盒,陳寄北平時抽的就是這個,抽的不多。作為一起蓋棉被純睡覺的好哥們,夏芍沒準備管這些,隻是覺得好煙對身體損害更小點。
陳寄北修長的手指捏住那張大團結,“那我抽握手?”一本正經問她的意見。
夏芍想了想,握手也才一毛二,沒好到哪去。
現在中華和小熊貓都是特供煙,外面見不到,他們也抽不起。江城賣的多是本土卷煙廠生產的,最貴的大重九五毛六一盒,再就是三毛五的大生產。
一下子從九分跳到三毛五她怕陳寄北不適應,“迎春吧,我看表哥抽的就是這個。”
迎春兩毛八一盒,兩盒小半天的工資就沒了,也是條件好的人才會抽。
“聽你的。”陳寄北把錢折好揣進了兜裡,兩口子正要走,身後突然有人叫,“小陳。”
陳寄北回頭,“胡主任。”
胡主任就是胡副主任,非要強調一個“副”字不好聽,大家平時都直接叫他胡主任。
“過來領工資啊?”胡副主任已經看到了夏芍手裡的牛皮紙信封。
“嗯。”陳寄北沒否認。
胡副主任就笑著招呼他,“你來,來我辦公室坐坐,我有事找你。”
陳寄北沒說話,看了眼夏芍。
“小夏是吧?”土產公司來人那天胡副主任見過夏芍,“你也一起來。”
進門他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水,自己也端起搪瓷缸子,笑容和煦儼然關心下屬情況的老領導。
“你去土產公司也有幾天了,在那邊適不適應?不適應你就跟廠裡說。”
這要是個會拍馬屁的,肯定立即表示自己能得到這個機會,都是單位栽培得好,領導栽培得好。陳寄北卻從來不做這些,隻有簡單的兩個字,“還行。”
比起書中那個沉穩老練的首富大佬,而今的他身上還有著少年人特有的鋒銳。
可就是這種未被抹去的鋒銳,讓夏芍感覺到真實,遠比書中那寥寥幾筆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夏芍是覺得真實了,胡副主任卻覺得話題有點難繼續。
無論他問什麼,陳寄北都是“好”“還行”,多了一個字不說。
想想這人似乎一貫話不多,就連之前因為打架被扣掉一級工資,表現得都很沉默,他幹脆直話直說:“我聽人說你在那邊活不重,單位這邊,你能不能幫著分擔一點?”
這是曹德柱不行,又想起來陳寄北了?
可陳寄北都借調走了,憑什麼領一個人的工資,幹兩個人的活?
可能是也覺得這樣有些難為人,胡副主任嘆了口氣,“咱們單位木匠房什麼情況,別人不清楚,你應該清楚。上個月曹德柱修那兩批木桶,壞了九個。”
這事今天才傳開,陳寄北沒在食品廠,聞言竟然沒露出意外。
胡副主任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清楚曹德柱是什麼水平,又想搖頭說老馬了。
“既然你清楚,肯定知道咱們單位的難處。桶不夠用,貨總不能不賣了吧?”
胡副主任先倒了一通苦水,接著話鋒一轉,開始給甜棗,“圓肚子的你都能修,咱們單位那點東西肯定不在話下。你之前不是掉了一級工資嗎?車間做主,幫你找回來。”
技術工種開得多,再漲一級,就是四十多了。
可陳寄北還是沒說話,眉心甚至蹙了下。
胡副主任看了,皺眉,“你是有什麼難處?”
他這不是記恨自己之前被馬四全打壓,單位沒人管,還都傳他不好,不想接手吧?
年輕人有氣性很正常,但單位正是缺人的時候,這麼做就有點不識大體了。
結果陳寄北默了半晌,才說:“結婚前我答應過她,早點下班回家陪她。”
夏芍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這個“她”說的是誰,下一秒就見胡副主任看了過來。
她一噎,正裝模作樣在旁邊喝水降低存在感呢,差點把自己嗆著。
而且胡副主任看著她,目光先是從疑惑變成了了然,又從了然變成了無語,層次相當之豐富。最後那個眼神更是仿佛在說:“沒想到陳寄北看著挺難鬥的,竟然是個妻管嚴。”
又或者:“小媳婦兒濃眉大眼的,竟然是個粘人精。”
夏芍:“……”
夏芍完全沒想到這件事都過去兩個月了,還能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傷害到她。
她趕緊表態,“主任您放心,我絕對支持陳寄北同志的工作。”
胡副主任露出滿意的微笑,又看向陳寄北。
陳寄北還是蹙著眉,“我已經借調到土產公司了,不好把單位的東西帶過去。”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借調期間工資都是土產公司開的,總不好拿著土產的工資,幹著食品廠的活。
胡副主任想了想,“要不你晚上回來幹?”
隻把工資漲回來,就想讓人晚上加班,是不是太過分了?
當過社畜的夏芍立即看了過來。
她這反應比陳寄北還快,兩口子都看著胡副主任,沒說話。
胡副主任也看著他們,結果這兩口子比他還沉得住氣,一個主打冷漠寡言,一個主打安靜乖巧。明明氣勢上地位上都是胡副主任更佔優勢,兩人卻始終沒露怯。
沒辦法,胡副主任隻能起身,去旁邊跟劉主任耳語了幾句。
最後兩人商議決定,下班後陳寄北額外幹的,以修一個三毛錢,算加班費。總比去外面請人便宜,而且他們食品廠三個木匠,再去外面請人,就太丟面兒了。
當然簡單的肯定就讓曹德柱修了,能給陳寄北的都是要換木葉的,這錢也沒那麼好拿。
陳寄北沒再說什麼,隻問能拿回家幹嗎?
胡副主任立即看了夏芍一眼,心道這個小陳還真慣媳婦兒,“行,我這就叫人跟你倆送去。”
馬四全出事快一個月了,沒修的木桶越堆越多,他連第二天都不想等。
於是曹德柱剛被上面訓完,還沒緩過來,就有人來他這邊拿桶。還不是全都拿走,隻拿走了最難修的,像那竹箍壞了的或是輕微漏水的,全都留給了他。
這不擺明了告訴別人,他曹德柱就能幹點皮毛,要動真格的,還得陳寄北。
曹德柱一張相貌普通的臉當時便憋得通紅,可他又什麼都不能說。
說什麼?說他可以修,別把東西拉去給陳寄北嗎?
而且陳寄北和夏芍從辦公室出來,剛好是下班時間,這一幕不少人都看到了。
即便聽不到議論,光那些好奇錯愕的目光,就讓曹德柱恨不得當初受傷的是自己。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要是陳寄北一開始沒被打壓,他是不是就不用面對這麼大的壓力了?
有人在前面頂著,他隻要打打下手就好,就跟之前一樣……
跟著去送桶的剛好是上次夏芍見過的,一面駕駛著馬車跟在夏芍和陳寄北身邊,他一面還撓頭,“上次不好意思了啊,我聽外面人說你不會,還以為你真不會。”
這位大哥臉龐被曬得黝黑,夏天天熱,還光著膀子,把衣服搭在一側肩膀上。
陳寄北皺著眉,不動聲色擋在他和夏芍中間,沒說話。
那大哥也沒注意,把木桶和木料在院子裡卸下,“多長時間能修好?”
陳寄北看了下數量,“三天吧。”
“好嘞,三天後還是這個點兒,我過來拉。”大哥一揚馬鞭,走了。
送過來的就是曹德柱沒修好那九個,光靠晚上這點時間三天修完,這男人夠拼的。
夏芍油然升出一種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