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江肆就看見,女孩從花壇裡坐起來,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時不時抬眸偷偷睖他一眼,像是泄憤,然後被他視線捉住又會立刻躲回去。
江肆靠在涼冰冰的池塘邊石上,忍不住啞聲笑起來。
等宋晚栀終於摘拍掉自己一身的葉子和泥土,也蹙著眉把慘兮兮的語文書甩了甩水拎在手邊,她才在一動沒動、隻是一直拿黑漆漆的眼盯著她看的江肆腿邊停住:“你,要我幫你喊人嗎?”
“怎麼喊,”江肆微微後仰起臉,半眯著眼,似笑非笑地睨她,“‘來人啊’,‘救命啊’,這種嗎?”
“……”
宋晚栀被他騷兮兮的語氣紅透了臉。
她惱得很想不管這個人,凍死在這兒也跟她沒關系,反正秋天也凍不死人。但是隻要一看見他身後的池塘,宋晚栀就會想起那個過分的不合時宜的玩笑。明明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他故意拿來捉弄嚇唬打趣她的,但她就是忘不掉少年那一刻的眼神。
就仿佛……
仿佛她如果松開他的手,他就會徹底、徹底掉進一個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的水裡。
宋晚栀不敢想下去。
“你帶,帶手機了麼?”遲疑很久後,女孩輕聲問道。
江肆靠在石臺前,故作驚訝:“小朋友上學竟然還帶手機嗎,老師看到會沒收的。”
宋晚栀被他打趣得窘得不行,氣得又咬住唇了。憋了好幾秒,她才忍著咬牙:“我是要給你朋友打電話,讓他們來接你。”
“…知道了。”江肆松散了笑和語氣,不再逗她。他朝之前扔給她又被她撲過來拉他時扔在一旁的外套示意了下,“都在那裡面。”
“哦。”
宋晚栀快步過去,拿著江肆的外套回來,然後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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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身上的白襯衫這會兒已經被水勻得透徹,貼在身上,或者白色的褶皺,或是膚色的透明。宋晚栀幾乎不敢讓自己的視線稍微沾到他一點,遞外套時都努力轉開臉,隻把胳膊用力地往前伸出很遠。
江肆看得想笑,就拿著手機,撐著膝笑了。
於是對面沈鵬宇一接起電話就沉默了好幾秒。
等江肆慢條斯理地啞著笑和他交代完送貨地點和拿衣服的任務,臨掛電話之際,沈鵬宇終於還是沒忍住,嘴賤了一句:“肆哥,您這是在哪兒沒收住,和哪個小姑娘擦槍走火了?”
“——”
江肆難得有被噎住的時候。
回過神,他氣笑得咬了下唇角:“你說什麼。”
“這不能怪我,讓我拿一整套衣服也就算了,”沈鵬宇無辜,“你是沒聽見你剛剛說話那語氣還有笑,騷得跟那什麼似的,我都想給你錄下來去小立本應徵牛郎,絕對能靠一套錄音一張照片就擊穿所有面試,直通錄取。”
“…滾。”
電話掛斷。
宋晚栀親眼看著江肆有點戾氣地把手機扔到旁邊了。
停了幾秒,那人拽過外套,摸出煙盒和火機,隨手磕出一根細長的香煙來。江肆剛將煙銜進唇間,還沒點上,一抬眼就看見宋晚栀站在一兩米外,輕輕蹙著細白的眉心,不太贊同地望著他。
江肆薄唇一扯,咬著煙笑了,他懶洋洋靠到石臺上:“有意見麼,小朋友?”
“…抽煙不好。”宋晚栀忍了好幾秒,還是小聲說了。
“你這是在,”江肆一停,略微挑眉,“管教我?”
宋晚栀抿唇不語了。
見小朋友好不容易探出來的“觸角”又有要往回縮的跡象,江肆低嘆了聲,將唇間香煙拿了,捏進掌心:“行,聽好學生的,不抽了。”
宋晚栀眼神松了松。
隻是在餘光掃到被江肆扔在一旁的手機後,她又遲疑了下,有點不安地問:“你朋友答應給你送衣服了嗎?”
“嗯,”江肆瞥見女孩仍皺著不太信的神情,不禁啞然,“在你眼裡,我人緣這麼差嗎?”
“不是,就是看你剛剛接完電話,有點生氣。”
江肆側開臉,輕嗤了聲:“那是因為沈胖說讓我去應徵牛郎——”
說完江肆才覺著有些不妥,他想玩笑帶過,卻回頭就撞見女孩聽得茫然的神情。
“牛郎?”宋晚栀甚至還輕聲確認了一遍,“和織女,每年七夕才能見面的那個凡人嗎?”
“……”
江肆停了兩秒,黑眸一晃,他側開臉啞聲笑了:“是,就那個。”
“?”
宋晚栀直覺有什麼不對,可惜沒等她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江肆那邊就轉回來了,他搭在膝上的那隻手抬起,朝她勾了勾。
宋晚栀沉默兩秒,挪過去。
等女孩來到面前,江肆將手邊拿出了雜物的外套一甩,勾著小姑娘轉過半圈,把外套系在了她腰上。
長袖一扎,黑夾克裹出纖細腰身,垂下來的衣擺被修長指節隨手整理了幾下,就蓋過了長褲上之前撲蹭在花壇裡弄得髒兮兮的黑一塊土一塊的白色布料。
宋晚栀低頭看著,有點懵。
“行了,”江肆垂回手臂,懶撩起眼,“回去吧,我自己等人就行。”
宋晚栀望著他自己一身湿透的白衣長褲,怔滯:“可是你……”
“沈鵬宇很快就到,不用擔心我。”
“…哦。”
宋晚栀應著聲,卻還是不放心,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江肆身後的池塘。
這個悄然的眼神被江肆捉到了,他撐起膝,搭著半卷起湿袖的手臂橫起個散漫的笑:“怕你一走,我又跳池塘?”
“!”宋晚栀被他嚇了一跳,立刻否認,“沒有。”
“撒謊。”江肆嗤了聲,轉開,“放心吧,之前是跟你開玩笑的。”
宋晚栀有點不確信:“真的?”
“嗯。”
女孩茶色眼瞳和少年漆黑眸子對視數秒。
在江肆幾乎就要撐不住,想低咳轉開時,女孩的眼角忽然一彎,沒有黑框眼鏡的遮藏,這一笑明婉嫣然,比潋滟的晴湖春水更動人。
“我就知道,一定是玩笑。”
“……”
江肆望得一怔。
宋晚栀被江肆那更奇怪了的眼神弄得莫名臉紅,她慌亂地斂去笑,拎緊背包和手裡湿淋淋的還滴著水的語文書,就朝他擺了擺手,然後轉身走了。
江肆的眼神在女孩離開的方向停了許久。
既然現在就信了,那為什麼剛剛他說自己是殺人犯的時候,她卻不信了。
明明嚇得要死,為什麼不信。
明明看出他不是玩笑,為什麼要握他那麼緊。
江肆低下下颌,湿漉的黑發貼著他鬢角,一滴久蓄的水珠像眼淚似的劃下來,滴到被他藏起的那隻手腕上。
手腕上壓著通紅的、纖細的指痕。
江肆又想起女孩望水裡的他的那個眼神。他都不知道,纖細得仿佛弱不禁風的少女身體裡怎麼會有那樣的,仿佛死也不會松開的力量。
他更不知道了,最後拉住他的到底是那隻手,還是她死死咬著唇堅定望他的那個眼神。
他從未得到過的,絕不動搖的信任。
“宋,晚,栀。”
涼薄的秋風裡,少年在令人慄然的寒冷裡後仰起頭。
望著碧白的長空,他卻笑了。
“栀子。”
·
宋晚栀忐忑不安地度過了整個周六晚上和周日的白天。
在慣例的江肆總會出現在樓下籃球場的周日下午,某人並沒有出現,去看熱鬧的班裡女生們失望而歸,紛紛猜測議論著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背景音下,默寫公式的宋晚栀都沒了心思。連錯幾次後,她幹脆皺著眉放下筆,然後遲疑地從旁邊掛著的書包裡取出一隻不大的紙袋——裡面裝著宋晚栀今早走之前,鬼使神差地翻出來的感冒藥。
昨天的秋風很涼,江肆又是從頭到腳湿透了水,再好的身體素質恐怕在那樣的環境下吹半小時涼風,也足夠感冒了。
今天沒出來打籃球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宋晚栀坐在位置上糾結數秒,終於還是仰頭。
教室前方掛著的鍾表上,距離今天下午這個45分鍾的課間操還有將近半小時的剩餘時間,足夠她去高三A棟一趟,再回來了。
打定主意的宋晚栀就沒再糾結,攥緊了紙袋,起身離開座位。
……
高三A棟對於現在還隻有高一的宋晚栀來說,絕對算得上是棟完全陌生的樓了。
在樓內艱難繞行之後,她終於找到了高三(一)班的位置。和她想象中的完全安靜不同,一班作為校內眾所周知的預科精英班,課間的走廊上一點沒少見嘮嗑放風甚至是玩笑打鬧的學生。
宋晚栀遲疑地停在(一)班的教室後門,往教室裡探出視線。
旁邊兩個一眼很難分得出是在撕打還是在熱烈擁抱的男生被她拽走了注意力,其中一個鎖著另一個的喉還不忘搭話:“同學,找我們肆哥啊?”
宋晚栀一怔,回眸,不安地點了點頭。
兩個男生笑起來,連旁邊走廊上聊天的學生也紛紛跟過來視線。
宋晚栀攥緊了紙袋。
搭話的那個男生樂了:“是高一的小學妹,所以不懂規矩吧。我們肆哥最不喜歡妹子來教室堵他了,別說這會兒他不在教室,就算在,那也是叫不出來的。”
“沒錯,”被鎖喉的那個揉著脖子,“而且小學妹,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我們肆哥不喜歡你這號的,裴校花你知道嗎?他前女友,就是那種長得特漂亮的大牡丹花的類型,那才是他比較看得入眼的——”
“啪。”
說話的男生被人拍了下後腦勺。
“臥槽,誰他媽打老子——”
男生扭頭,沒說完的話在對上那雙情緒倦懶的漆黑眸子時戛然一止。
江肆剛回來,正插著兜停下,桃花眼懶洋洋耷著:“又跟誰編排我。”
“哎我冤啊肆哥,是有小學妹找你,我這不是替你趕人嘛。”
“找我?不在。”
江肆眼皮沒抬,就要從後門進去。
然後他就停下了。
準確說,是被一陣清澀又涼淡的茶花香勾停的。
“……”
江肆眼皮一跳。
一兩秒後,他朝身側抬眸。
攥著紙袋的女孩正遲疑地望著他,似乎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熠熠的微光曳進漆黑的眼底。
江肆忽地笑了:“這是哪來的啞巴小朋友,不會喊學長麼?”
“——”
走廊裡其他人一寂。
有一個算一個,紛紛停了交談或動作,震驚地扭回來。
宋晚栀憋了好幾秒,才在那人欺負又促狹的眼神下,艱難憋出了聲細如蚊蚋的“學長好”。
然後她就把手裡的紙袋往他身前一抵。
江肆接了,也不打開自己看,就勾著桃花眼笑得蠱人地盯著小姑娘:“這什麼。”
“感冒藥,”宋晚栀停頓了下,小聲補充,“是西藥,風寒感冒和風熱感冒都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