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恆看向床上的兄長,搖搖頭。
兄弟情深,宣德帝就不管了,叫所有人都起來,不用再跪了,然後耷拉著腦袋,黯然神傷。
太醫們匆匆趕了過來,而楚王就在太醫進殿的前一刻,自己醒了。
“元崇。”宣德帝一把握住長子的手,急切地喚道。
楚王怔怔的,茫然地看著宣德帝,視線掃向別處,對上一身血的親弟弟,楚王瞳仁一縮,宣德帝就感覺到,長子的手一下子就攥緊了,硬得像石頭一樣。宣德帝確實有那麼一會兒怪兒子偏心,但現在他已經不想再計較了,隻想兒子好好的。
“元崇,皇叔病逝,朕知道你難受,難受就哭出來,別憋在心裡。”宣德帝悲傷又慈愛地道,痛哭能發.泄兒子心中的疼痛或怨憤,一直憋著反而傷神。
楚王盯著自己的父皇,嘴唇慢慢顫抖起來,眼中湧動各種復雜的情緒。
睿王緊張地握拳,楚王的嘴唇顫一下,他的心就跟著拔高一分,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隻期待楚王快點開口,快點責怪父皇,快點為皇叔寒了父皇的心。
“父皇,太醫到了。”趙恆卻在此時開口,自始至終,眼睛都看著兄長。
楚王偏頭,對上弟弟暗含勸阻的眼神,想起弟弟曾經的幾番勸告,楚王即將脫口而出的怒火才一點點被他壓了回去,壓到胸口,凝而不散。頭頂就是父皇的臉,楚王不想看,閉上眼睛,腦海裡一會兒晃過皇叔,一會兒晃過馮箏與兩個兒子,一會兒晃過父皇與親弟弟。
“他意圖謀反,罪有應得!”
“易地而處,皇叔也會,驅逐父皇。”
“王爺心裡隻有皇叔,就沒有我們娘仨嗎?”
父皇義正言辭的話語,親弟弟平靜漠然的陳述,馮箏絕望的哭求,接連響在耳邊,楚王聽不到太醫在說什麼,隻翻來覆去地想這幾句話。父皇是對是錯,已經不重要了,皇叔死了,馮箏兒子們還活著,他要為他們娘仨著想,不能再意氣用事。
不能再意氣用事。
楚王不停地勸自己,勸著勸著,忽然覺得內心一片平靜,好像真的不是那麼在意了,然後就聽見,太醫說他是氣血攻心,需要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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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睜開眼睛。
宣德帝若有所覺,立即看過來。
楚王疲憊地道:“兒臣不孝,讓父皇擔心了。”
宣德帝緊緊盯著長子,見長子還算平靜,他暗暗松了口氣,按著長子的肩膀道:“你素來與皇叔親厚,朕這就下旨恢復皇叔的爵位,回京安葬,這幾日你先在王府安心休養,待皇叔遺體進京,你帶幾個弟弟們去送葬。”
楚王點點頭:“兒臣遵命。”說完了,又心情復雜地補充了句:“多謝父皇。”
宣德帝越發欣慰了,覺得經此一事,長子變得更沉穩了。
不愧是習武之人,吐了那麼一大口血,在床上躺了會兒,楚王又能下床走動了,堅持隨宣德帝回到了朝堂上。哭也哭過了,宣德帝坐在龍椅上,重新捧著那封八百裡加急看了會兒,然後嘆口氣,再次重述了他剛剛對楚王說的話,下旨恢復皇叔的爵位,遺體運回京城安葬。
文武大臣齊聲盛贊皇上仁善。
宣德帝居高臨下,視線無意掃過郭伯言身後的郭驍,宣德帝心中一動,又嘆道:“皇叔英年早逝,朕心情沉重,為表悼念,端慧公主的婚事暫且推遲一年,來年另擇吉日完婚。衛國公,你可有異議?”
郭伯言立即出列,朗聲道:“皇上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婚事延遲,臣隻欽佩,絕無怨言。”
宣德帝嗯了聲:“那就這樣定了。”
郭伯言退回武官一列,身後郭驍垂眸看地,任誰也看不見他眼底暗藏的一絲喜意。
散朝後,趙恆走到兄長身邊,想要勸慰幾句,楚王卻拍拍弟弟肩膀,心神疲憊地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放心,大哥都懂,隻是現在什麼話都不想聽,容我緩幾日,等我想找人喝酒了,會主動去你府上的。”
兄長這樣,趙恆擔憂卻無法再勸,唯有“保重”二字。
~
沒過多久,皇叔病逝與宣德帝的兩道旨意就傳了出去。
端慧公主聽說後,轉眼就跑到長春宮向母親淑妃哭訴了,伏在淑妃懷裡哭:“父皇怎麼能這樣,皇叔是戴罪之身,父皇肯恢復皇叔爵位已經盡了情分,為何還要推延我的婚期?”她從小就喜歡表哥,一年一年盼著快點長大好嫁給表哥,好不容易盼到了十六歲,再過半個月就要出嫁,父皇卻在這時候下旨推延婚期,一推就是一年,端慧公主能不哭嗎?
淑妃摸摸女兒腦袋,有點心疼,女子一旦有了意中人,那是恨不得馬上就嫁過去,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但淑妃也理解皇上的決定,當年武安郡王自盡,百姓們中就有流言蜚語,紛紛指責皇上逼死親侄子,現在皇叔死了,皇上若不表現出悼念的誠意,百姓們肯定又要罵他。
與千秋名聲相比,女兒晚嫁一年,算什麼?
但淑妃不能實話告訴女兒,女兒莽莽撞撞的,萬一傳出去隻言片語,皇上知道她背後議論,該不高興了,雖然她說的都是事實。
“快別哭了,傳出去讓人笑話,隻有男子著急娶媳婦的,哪有姑娘家因為晚嫁哭的?”淑妃扶起女兒,一邊幫女兒擦淚一邊盡量輕松地道。
“我就是想快點嫁給表哥!”端慧公主扯過帕子,背過去自己擦。端慧公主總覺得表哥對她不夠溫柔體貼,親眼目睹過父皇、母妃之間的恩愛,端慧公主忍不住想,隻要她嫁過去了,兩人有了夫妻之實,表哥自然也會對她熱乎起來。
女兒真是公主脾氣,膽子比旁人大,臉皮也更厚,淑妃有點頭疼,突然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婚期延遲與否的事情了,女兒這態度,就不是正確的為妻之道。
掰過女兒肩膀,淑妃看著女兒眼睛,語重心長地道:“端慧,娘知道你喜歡你表哥,娘也支持,但今日娘必須跟你講清楚,男人都是賤骨頭,你越喜歡他越緊著他,他越看不上你越不珍惜你,你對他不冷不熱的,他反而費盡心思想討好你,想求你把他放在心尖上,懂了嗎?”
端慧公主呆呆地張開了嘴,不解地望著母親,女子喜歡男人,男人該高興才是,怎麼會不珍惜?
淑妃繼續提醒道:“你喜歡平章,滿京城的人都快知道了,但你表哥有過什麼表示嗎?每次見面你都主動往他跟前湊,他什麼都不用做,等著你湊過去就好,若非那次中箭差點……再也見不到你,你表哥可能都意識不到他心裡有你。”
端慧公主咬唇,試圖尋找反駁的證據。
淑妃點點女兒額頭,舉現成的例子:“看看你四哥,去北苑之前多嫌棄你四嫂,結果你四嫂在圍場大展身手,你四哥終於發現了人家的好,回京後李木蘭還是愛答不理,你四哥就主動打發了幾個妾室,想方設法討好她呢。如果李木蘭一開始就緊張你四哥,你四哥給點好臉她就滿足,你四哥會主動打發妾室?”
端慧公主有點明白了,但還是想到一個反例:“三嫂也對三哥千依百順,三哥還不是喜歡她。”
淑妃笑:“嘉寧那叫溫柔,王爺對她好,她開開心心地接著,王爺有正事耽擱,她也不去煩他,進退有度,這麼懂事的妻子,哪個男人不喜歡?再看看你,溫柔體貼一樣不佔,稍有不如意就哭鬧,若叫你表哥知道你因為著急嫁他而哭,他非但不會高興,反而會嫌棄你不識大體。”
端慧公主嘴一撅,不愛聽了。
淑妃摟住女兒,柔聲道:“正好,這一年娘好好教教你,隻要你用心學,娘保證你嫁過去後,你表哥會對你服服帖帖的,眼裡隻有你。”
端慧公主眼睛一亮:“真的?”
淑妃捏捏女兒鼻子,笑道:“娘什麼時候騙過你?”
端慧公主總算滿意了,但還是撒嬌地抱住母親,小聲哼道:“這次就算了,下次不管什麼事,都不許父皇再推延我的婚期。”宋嘉寧十四歲就嫁給三哥了,等到明年,她都十七了,快成了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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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死了,端慧公主這個侄女沒有任何懷念,楚王府,楚王卻難受地吃不下飯。
馮箏哄完成哥兒睡覺,親自端著託盤過來勸丈夫。託盤放到桌子上,她坐到楚王身邊,伸手抱住他,然後靠著他結實的肩膀,輕聲道:“王爺,多少吃點吧,您這樣飯也不吃藥也不喝,我,我害怕。”怕王爺再度吐血。
楚王側首,看著靠著他的王妃,以前總喜歡她的溫柔,今晚這溫柔卻叫他厭煩。
為了妻子為了兒子,他明知皇叔是被父皇冤枉的也忍了下來,甚至皇叔冤死,他都沒有指責父皇什麼,回到王府才能一個人懷念皇叔,她卻跑來勸他吃飯喝藥,還說什麼害怕,是不是非要他無論何時都隻想著她?
“我要睡了,你先回去,今晚我想一個人。”扭頭,楚王對著床內道。
男人聲音冷漠,馮箏抬頭,隻看到他冷峻強硬的側臉,似是一眼都不想看她。馮箏隱約猜到了什麼,慢慢松開他手臂,往外走了兩步,回頭,見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馮箏眼睛一酸,勉強勸慰一句,淚眼模糊地走了。
康公公目送王妃離去,瞅瞅內室,他嘆口氣,默默在外面守著,一更天後才進屋,心疼地勸主子更衣歇息。
楚王終於動了,看他一眼,也不洗腳,沉著臉脫了外袍,轉身就躺床上了,面朝內側。